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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聽音樂

【陳德政專欄|B面第2首】愛我就讓我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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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初夏季節,忽來的雨勢又快又急,伴著屋頂上滴答滴答的雨聲,一個柔小的聲音往往會在我耳邊輕聲唱起;那聲音不太張揚,也不熱衷獲得關注,以致時常又被雨聲,或都市裡的其他噪音掩蓋過去。

但在這樣潮濕溫熱的氣候下,對我而言,那聲音未曾遠逝,反而一年比一年清楚。也許因為我初遇他的場合,正是下著雨的初夏,那天,是二○○三年六月七日。

Figure 8
Figure 8
「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呢?」每當我在房裡重新放起他的《Figure 8》,常如此反問自己。

聽著專輯中的那些歌,我發現自己還有能力回到十一年前的那班地鐵上,回到那個特定的車廂裡。當天早晨以後發生的事依舊栩栩如生,各種細節都可以一磚一瓦地在腦中重建起來:

那班 E 線地鐵由皇后區發車,開往曼哈頓下城;週六上午,車上有些冷清,不如平日喧嚷。我身旁的空椅上留了一個紙袋,裝著半顆發涼的貝果,旁邊有杯喝剩的咖啡,壓著皺扁的《紐約郵報》,運動版面朝上,頭條是:「籃網隊險勝馬刺隊!NBA冠軍賽扳成一比一平手!」副標為:「洋基與大都會也都贏球!」

紐約的運動迷昨晚全得意洋洋,城裡幾支隊伍都驚險贏下賽事。

其實籃網隊駐紮於紐澤西(如今當然搬到布魯克林了),卻因地緣關係,被歸在紐約的職業運動體系裡。而紐澤西,那風采永遠被一河之隔的紐約遮蓋的花園之州,正是我要去的地方,為了一場只辦半天的音樂祭。

我在四十二街的公車總站下車,走入迷魂陣般的車站裡繞路,找到紐澤西運輸公司的售票亭,一座窗口注明「巨人球場接送專車」。公車開過林肯隧道,從哈德遜河彼端探出地表,我擦掉車窗上的霧氣,望向陰灰的曼哈頓──壯闊的天際線被雨群籠罩,是那種綿密不斷,連負責降下它的烏雲都會覺得氣餒的雨,厚重的雨滴朝紐澤西的方向飄來。

巨人球場建在兩城的交界處,這段車程不長,發動到熄火不到二十分鐘。安檢過程嚴苛,除了雨衣,任何雨具都得棄置在圍欄外,樂迷只好將雨傘搭疊成小山,片刻後小山已長成大山,散場後根本不可能尋回自己的傘。食物和飲料也嚴禁攜帶,就連礦泉水都會被刁難,用意是逼迫你消費場內昂貴的補給品。

我在二樓找到自己的座位,拍掉塑膠椅上的積水,悻悻然坐下。球場共有四層,坐不到半滿,在這座巨大的橢圓形臉盆裡,我感覺舞台離我一萬光年遠。

大雨傾盆,即使地上蓋滿防水墊,縫隙處也很快溢成一灘灘小水窪,樓下觀眾稀稀落落,很多人仍躲在後方避雨。女搖滾客Liz Phair率先登場,唱歌時身邊還有員工來回拖地,或將音箱再往裡推,免得被雨淋濕。諸多干擾讓表演變調,馬虎結束。

接下來幾組藝人也面臨相同的困境:台上狼狽,台下提不起勁,掃興兩字找不到更適切的注解。

直到英國電音元老 Underworld 登台,人潮開始回流,稍有復甦的跡象。DJ 播起眾人期待的《猜火車》主題曲〈Born Slippy〉,五顏六色的雨衣在台前蹦蹦跳跳,也算苦中作樂。

尾聲,主唱 Karl Hyde 盯著滿天的雨,嘆了口氣說道:「You can’t always get what you want, but if you try sometime, you just might find, you get what you need.」他用滾石樂團的歌詞替大家打氣。

我決定起身到場外瞧瞧,聽說那邊也搭了小舞台。照過去經驗,一路尋找音樂的源頭就好,場外的樂聲卻很輕細,似乎只有一人在演唱。我繞行過半個球場,最終在一座停車場撞見了小舞台,一座不折不扣、柏油路上畫著白色格線的停車場。

此地位處邊疆,人氣稀微,四周停滿卸貨的卡車及給樂手休憩的豪華車屋,簡陋的舞台立在中央,正對高速公路的交流道,一切都很唐突。台上蓋了遮雨的鐵棚,棚上架著陽春的音響、燈具,一名穿綠T恤、牛仔褲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手中抱著木吉他,用沙沙的歌聲輕吟著,對於克難的演出條件及為數不多的聽眾,全然不以為意。

我放慢腳步向台前靠去,一邊對自己嘀咕怎麼忘了早點趕來看他──他,是民謠歌者 Elliott Smith

早先我對他的印象是名字很特別,包含兩個 l 與兩個 t,不小心常會拼錯;後來才知道那是他自己取的藝名。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一九九八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當時我大一下學期,那天早上沒課,窩在宿舍的交誼廳收看實況轉播:Elliott Smith 以《心靈捕手》的配樂〈Miss Misery〉入圍最佳原創歌曲,應邀到場表演。

在獨立廠牌發片前,他是藍領青年,在波特蘭幹過各式粗活維生,創作題材極度個人化,與大眾品味絲毫沾不上邊;台下坐滿光鮮亮麗的好萊塢名流,節目經由衛星傳送到全球,有上億人在電視機前聽著主持人比利‧克里斯托說著老掉牙的笑話。

當布景拉開,他背著一把空心吉他,身穿成套白西裝從幕後走出,與劇院的管弦樂團搭配,柔聲唱完整首〈Miss Misery〉,台風是那樣不卑不亢。曲畢,他懇切地向前一鞠躬,席間響起如雷的掌聲。

Elliott Smith 彷彿天生具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能超越所在的環境,不管下面坐的是誰、有多少人在看,都以樸實的嗓音將祕密分享給你;就算置身格格不入的場合,也能與內在的自我達成和諧的共鳴。可惜不花俏的風格畢竟不是奧斯卡主流,獎座終究頒給了《鐵達尼號》那首魔音穿腦的〈My Heart Will Go On〉。

小舞台周遭不時有車輛進出,他柔弱的聲音聽來更顯含糊,每首結束會和觀眾致謝,帶著靦腆的笑容撥起吉他,富含感情地唱起下一首。此時已近傍晚,天色陰黑,戶外氣溫陡降,中午過後我尚未進食,感到飢寒交迫,並未在台前駐足太久,聽他唱了幾首歌,便回場內找東西吃,等待壓軸的主秀。

我步出停車場時,完全不曉得剛剛的自己正在凝望歷史:四個月後,Elliott Smith 走了。

自從聲名鵲起,他對名利水土不服,得依賴酒精與藥物逃逸;自幼父母離異,成長在破碎的家庭,憂鬱症也折磨著他,曾多次輕生。二○○三年是狀況好轉的一年,開始著手錄製新專輯,接下少量的演出邀約,十月底仍不幸在洛杉磯過世。原因眾說紛紜,無論如何,這名善感的吟遊歌手,只在世上遊歷了三十四個年頭。

Elliott Smith / From A Basement On The Hill
Elliott Smith / From A Basement On The Hill
那場雨中的短暫交會,也成為他在我心田壓下的最後一道印記。

事隔多年,我在網路上找到當天的歌單,短短十二首,過半曲目都是新歌,收錄在過世後由唱片公司出版的選輯《From A Basement On The Hill》;至於我常聽的那張《Figure 8》,只唱了〈Happiness〉,位置卻很重要:整場演出的第一首歌。

Happiness 字義是幸福,也是電影《愛我就讓我快樂》的英文片名。很巧合地,那是第一齣讓我認識男演員 Philip Seymour Hoffman 的電影,而他,也在今年初意外猝死。

What I used to be will pass away and then you’ll see
That all I want now is happiness for you and me

「還有多少人記得他呢?」

藉由那些才氣逼人的音樂和電影,永遠會有人記得他們,也提醒自己,所謂的幸福,是一趟永恆的求索。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
給所有明日的聚會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
「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第二本書將於年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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