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唐謨影評
【週四|電影玩但但】但唐謨:科學怪人和我的私密紀事
作者:但唐謨 / 2014-05-15 瀏覽次數(7826)
《科學怪人》一直是讓我非常著迷的文本。我曾有過一本口袋大小中英對照的版本,雖然只是節錄,睡前讀讀也好方便自己進入怪夢。奇怪的是,每次讀到書中對於「怪物」的醜惡描述,我總會不自覺想起金庸小說中的俊男美女。根據我的「睡前研究」,《鹿鼎記》的陳圓圓豔冠群芳,雖然書中只是輕描淡寫幾句話,腦海裡卻出現一個五官完美的中年東方豔婦,她眉毛可能淡淡的,眼睛出水,一股狐狸騷讓三個男人死得超慘,歷史也被她改寫了。至於金庸小說最帥的男人,當然是那個不會武功的楊蓮亭,理由很簡單,一個可以讓金庸筆下武功最高的東方不敗為之神魂顛倒,此人必定陽氣逼人、俊美妖嬈,而且可能也「陽道壯偉」。
總之,這就是我昨晚閱讀新版《科學怪人》時,腦子裡想到的事。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的作品《科學怪人》(1823)被稱作文學史上的第一個科幻故事。書中的怪物在今天已經是流行符碼,大量出現在通俗文化和萬聖節。 金馬奇幻影展每年固定演出的劇目《洛基恐怖秀》(1975)也是科學怪人的諧擬。《科學怪人》沿襲了十八世紀「浪漫主義」的風格。浪漫主義重視情感和自然,是一種和知識理性抗衡的觀念。這個很浪漫的「浪漫主義」曾困擾我好久好久,我讀了書,中文英文都讀了,一直「憑空想像」浪漫主義是怎麼浪漫法,是像瓊瑤那樣嗎?結果我亂讀一通,研究所也考過了,還是不知道什麼是浪漫主義。
幾年之後,我去洛杉磯玩耍,混進UCLA旁聽大一英文,課堂剛好在教「浪漫主義」。好像奇蹟一般,幹!我懂了啦!猛然洞悉浪漫主義真諦的感覺,就好像生命被改寫的感覺,很爽又很酷。那天課堂上大約四十歲的白人女老師,用了兩個例子來解釋浪漫主義,一是搖滾歌手瑪麗蓮‧曼森(Mariln Manson),另一個就是科學怪人,剛好這兩者我都曾閱聽,馬上就茅塞頓開。浪漫主義的課程大綱,實在很需要把這兩個文本加進去,以服務我這種只聽搖滾樂、看恐怖片的笨蛋。
閱讀《科學怪人》的樂趣,一者是美與醜的悲嘆,一者則是書中對於大自然力量的描述。故事的主人翁佛肯斯坦是個對生命好奇的好奇寶寶,他喜愛閱讀浪漫主義詩人的詩作,倘佯在阿爾卑斯山脈,讚歎大自然的崇高,是一名美的追求者。他也是個理性的科學家,企圖了解生命的方式,卻是透過死亡,以破碎的屍體和閃電(出現在電影裡)製造新生命,創造出一個面目醜陋、體型殘破的「怪物」。他無法接受這怪物,因為它違反了自己的美學期望。在深深的打擊、痛苦和罪惡當中,他遺棄了自己付出心血完成的怪物——即「科學怪人」。
書中描寫維克多製造科學怪人的過程,真是怵目驚心。他利用一大堆完美的器官和五官,卻創造出一個奇醜無比的形體。想像一下你用陳柏霖的眼睛、金城武的鼻梁、張國榮的小嘴以及宥勝的身體,卻創造出一個悖離美學的醜八怪,這打擊實在太大了。「真即是善,善即是美」,為了鞏固「美」的追求,佛肯斯坦遺棄怪物,造成了毀滅性的悲劇,以及怪物的悲慘宿命。「怪物」(creature)這個字眼,本身並沒有「怪」的意義,會被我們視為怪物的形體,只是因為怪物和我們不一樣,並不是因為他們有著道德的缺失。故事中的怪物遇到了好人家,開始學習閱讀、學習生命,當他看到水中倒影,他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他努力想要當一個仁慈的好人,但是每個人看到他都落荒而逃。怪物其實就是一個「他者」。佛肯斯坦創造了一個身高八尺、擁有力量的「人」,卻把他當作他者來排斥。怪物的悲劇,是他者的悲劇;怪物努力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也可以引申成社會中異族人、不同性取向的人等社會邊緣人的困獸之鬥。
生命也是《科學怪人》的重要主題。故事中的怪物是第一個被提出的「人造人」概念。小說中的怪物「身高八尺,暗黃色的眼睛,半枯萎的、黃色半透明的皮膚勉強蓋住身體上的肌肉系統與血管……」這並不是人類生殖系統生出來的生命,一種會讓基督教大跳腳的非「自然」生命。雖然這生命外表醜陋,人人懼怕,卻也是百分之百的「人類」,擁有所有人類高貴情操,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渴望,並容納人類所有的缺點,例如憤怒,報復等。作者瑪麗‧雪萊似乎利用怪物在暗示:人類本來都是純淨自由,但是受到社會環境的牽制和異化,漸漸失去自由和純真。哎!我們又看到了自己。
怪物的概念在科幻文類中為後世引用,《科學怪人》也是第一個提出「賽博格」(cyborg)概念的小說。賽博格是一種用無機物產生的有機生命,毋需母體,用人工科技來強化生命,創造出「不再那麼脆弱」的生物體,此觀念已經在現代醫學中實踐。賽博格可以是一個更完善的後人類;或者,是一個被科技控制的怪物。唐娜.哈洛威在《猿猴、賽伯格和女人:重新發明自然》一書中指出:「不同於科學怪人法蘭根斯坦的希望,賽伯格並不期望它的父親重建伊甸園來拯救它」。科學怪人仍然維持著人的價值,在電影中他甚至希望佛肯斯坦為他製造一個「女科學怪人」。科學怪人的性別曖昧性一直是個性別研究的重要課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科學怪人的「性」是在實驗室當中被生產出來的。這也正是近代科學史研究的基調,即「自然是被建構出來的、而不是被發現的」。
有趣的是,在流行文化中,大家都約定成俗地把「佛肯斯坦」當作「科學怪人」的名字,而佛肯斯坦其實是故事主人翁維克多的名字。科學怪人,就像他永遠無法找到認同的宿命,是沒有名字的。我們都深知,這樣一個悲劇角色,永遠會提醒我們生命的存在,也永遠讓我入睡後進入怪夢。
104 年前第一部被搬上電影的《科學怪人》,製片人愛迪生
但唐謨
《破週報》每週影評撰述。翻譯過《猜火車》《春宮電影》等小說。喜愛恐怖電影、喜劇電影、「藝術」電影,但是不喜歡太傷腦筋的電影。喜愛在家看DVD甚過去電影院。養了兩隻狗,超愛烹飪煮食。著有《約會不看恐怖電影不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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