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端上漢尼拔的餐桌前，「人」本身就以極其美味的姿態地活著，如同海產攤外面還在游動的魚漫長的倒數人生，做足了被吃的前戲，而漢尼拔魚缸外的冷眼巡視，讓人性都血花綻放了，在被煮沸前，長年沉默的發顫便已為這活物做成了食物的註解。
有首古老猶太民謠〈多娜 多娜〉，唱的是一頭待宰的芻牛，牠最後的旅程，路途上連風聲與鳥兒都嘲笑牠的過程。一般來講，多娜這頭牛不盡然一無所知、車上的牛都在騷動著，如雞隻最後驚慌的掙扎、猴子被逮時吱吱的叫聲，沒有真正沉默的獵物，除了人類，他們噤聲，天真地以為獵者因此不會先看到他。於是有了漢尼拔，他吸聞著你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的尖叫聲，笑得這麼開心。
沉默的羔羊
那雙眼睛的存在感之所以強大，或許在於這個世界帶著我們，正恍恍然正進入一家超市的狀態中。
想像一下我們生鮮超市的食物擺放櫃，裡面陳列著各類井然有序的動物肢體，以可口的樣貌、精緻的分裝，讓我們難以想像他們原來的模樣，或牠們的一生任何一刻窺見天空的偶然。彷彿這些可食用的肉一開始就以「馴服者」的樣貌安份於我們的標價中，這些都這麼自然，因為我們活在一個高等生物自命能統馭低等生物的規則裡，而這「等級」時時需以掠奪做證明。
於是，當漢尼拔醫生優雅地剁碎人肉、一絲不苟地處理內臟，如妝點藝術般料裡食材，用餐時佐以紅酒與古典樂，在這一切過程中，他的心跳都保持85以下，跟我們人類宰雞一樣，我們才會那麼地心驚，我們自視的「高等」，被他輕巧地摘除，如公雞冠般的累贅。在他貌似文明的儀式裡，人肉與死魚一樣，被無差別地放在砧板上，且擺盤得宜、無礙觀瞻。所有一切都看似是合理的食材，只要維持餐桌上的有條不紊、廚房裡的善後整潔，我們通常不會去過問中間掃興的過程。這多像我們將強國的核廢料丟去弱國土地，或是不想思考可可豆是否犧牲了童工的就學權、平價服飾是否剝削了他國勞工，只要到我這方一塵不染，世界的秩序就還在。
我們自視的「高等」，被他輕巧地摘除。
但一切「與我無關」的清淨，到 Hannibal 這邊都被破解了，人性的美味，在電影裡超越了需要蒸煮炒炸的流程，不用安東尼‧波登的巧手示範，「人」本身就以極其美味的姿態地活著，如同海產攤外面還在游動的魚漫長的倒數人生，做足吃的前戲，而漢尼拔的食欲如魚缸外的嘴饞巡視，讓人性這會兒都血花綻放了，不用公布食譜便香味四溢。
為什麼？好萊塢裡有各種外星怪物、殭屍等各種吃人特效，但為什麼漢尼拔的「吃」會成為經典？尤其他發出經典台詞：「嘶嘶嘶嘶嘶。」簡直把人的骨髓都吸了出來。那嘶嘶聲，把人性給液態化了。從頭到腳打量出你的細節、嗅聞了你混著制汗劑與香水的毛躁、吸了你的魂魄、剁碎了你的背景、煮化了你長年的謊言、曝曬了你不停的張望、還加上香料去了你貪欲的羶氣。將你心底不可告人的成串地拉出來灌漿、剩下那些幽微的細碎則煎得外酥內軟，鵝肝有多肥美，他自信那熬出的人性湯頭就有多濃稠。
當然，你知道鵝肝是以不人道的方式培養出來的，讓一隻鵝從生吃到死、吃撐了再灌食，短期內餵出脂肪肝，有效率地端上桌。漢尼拔旁觀文明社會中，人類也有這樣的餵養過程，從生下來，五花八門的商品就應接不暇到你面前，你一拿到它，就過時了、等你擁有了，它又造成你的失去。世界隨時翻臉不認人，除非你能讓它辨識出你，你得用各種物品喬裝成是他們的人溜進去。就像漢尼拔頭一次看到史達林探員，就從她的廉價的鞋子與手提袋，與幾天前擦過的香水，看出她是想晉升權力階級的底層白人。
他太清楚人是怎麼被餵大胃口的，內心虛胖更顯籠子的窄小。自從世界沒有了具體洪荒，人類的野生始終自行發展著，像在動物園裡誕生的動物，必須要自己想像出一個洪荒，以無用的牙嘶咬著空氣當假想敵，一進入體制中，就想逐鹿不存在的地盤；一被放進網路這大草原中，就想領軍或成群，直奔電源一拔就消失的「桃花源」。對漢尼拔來講，這如同「困獸」一樣的處境，甘被圈養後的「徒勞」，如滾輪上的白鼠，令他不耐，遂興起了「殺戮」的念頭。
他跟克麗絲‧史達林的憐惜心是不同的，《沉默的羔羊》經典片段是史達林探員回憶她的童年時所說的：「半夜我被驚醒，聽到外面有嚎哭聲，以為是嬰兒的哭聲，下去一看發現是一群待宰的羔羊，牠們在哀嚎，但我把門打開時，卻沒有一隻走出牢籠，我抱了一頭，就往外跑。」漢尼拔則一開始就相信，沒有一隻羊會真的逃出來。史達林的跑，讓他另眼相看。人在獸的處境裡，他一直在觀察，是人智會自知，還是獸性先覺醒？若是後者，還為其同類蓋牢籠，他便想烹來吃，跟史達林探員作法不同，但一體兩面。
你或許會覺得他瘋了，想掙脫牢籠中受困的徒勞，終究會像他與史達林探員處於精神上的永恆孤獨。《聖經》上說：「我差你們去，如羊入狼群。」這原是隱喻，如做不到後文的「所以你要靈巧像蛇、馴良如鴿」的話，景況就會變得更真實。一頭羊如史達林無法認同其他羊群、另一頭則如漢尼拔視狼羊為一家吃了。這是為什麼每當漢尼拔優雅啖食時，會讓影迷感到爽快，因為狼與羊處於千年密室中，在過程中彼此相像後，加害與被害者早已無從分辨。漢尼拔刀叉一下，儀式性地聊賴開啟那無人會逃的柵欄，揭露了人選擇活在獸的框架裡。漢尼拔的惡趣味，旨在與「高等生物」眼不見為淨的野蠻交纏，終成一肉體盆栽，通天似地挑釁神的旨意。
而他的「食」，則樂在標籤了你在餐桌上被擺放的位置，如此安靜地給用餐者安祥，如同你是頭羔羊，從不識人。
〔電影簡介〕
沉默的羔羊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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