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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曼莊|給動物園一首歌

【何曼莊專欄|給動物園一首歌】第八站,上海晨與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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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動物園一首歌bn

為了忘記某個人類,一位女士動身前往動物園。

上海獨有的優雅虛偽和美麗遊戲,無時不在鼓勵著華麗的偷情。但是現在,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忘記。

走進地鐵站之前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只要心情沉澱了,在久光百貨廣場上強力放送的日文流行歌曲的間隙中,就能聽見鈴聲,那鈴聲來自古剎靜安寺院中新起的房舍,狹窄院落裡密集建築的塔樓,用的是黃金琉璃瓦和銅瓦,飛簷上垂掛著金龍吻、象、五輪塔、仙人、走獸、垂魚,當微風經過,屋角上的風鈴便輕輕地伴奏。

上海是全中國現代化都市程度最早最高的城市,不只是因為樓宇輝煌,不只是因為黃浦江邊的西式建築遺產,不只是因為有東方明珠塔在夜裡閃耀,不只是因為金茂大廈長得像變形金剛、共有130部電梯、每日維護費用為一百萬人民幣,而是從20世紀初起,上海就已經擁有西郊這樣綠草如茵、馬場高爾夫、涼亭賞花樂的都會郊區。

半生緣[張愛玲典藏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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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在《半生緣》裡這樣寫,「有人發了財,就到虹橋路上買地蓋別墅。」上海動物園就位於虹橋路上,虹橋路橫貫上海西郊,西郊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如果外灘是上海的客廳,西郊就是上海的後花園,客廳裡喝茶拜年,講得都是漂亮的場面話,後花園裡則充滿了私密耳語,在那一幢幢精緻安逸的花園洋房中看不見的角落裡,親密的或是尖酸的、溫柔的或是絕情的,「滾滾紅塵裡的隱約耳語」正在進行,而我們除了樹梢鳥鳴和某個陽台上半開窗內傳出的留聲機音樂以外,一個完整的字兒也聽不見。這個地方就是西郊。

出身上海的專欄作家小寶曾描述,「對小市民來說,西郊就是世界的盡頭,最遠的地方。」你知道西郊在哪裡,但西郊並不友善,她永遠神秘。

1930年代的西郊是名人別墅區,西郊產權的組成份子勾勒了上海低調的奢侈豪華,洋行主人、「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愛國的民族資本家,都在西郊占有一處寧靜角落。陳納德將軍與陳香梅在此一都鐸式的洋房前舉辦婚禮,用繳械的日本軍刀切開蛋糕,新娘打開將軍送的小禮物,裡面是洋房的金鑰匙,在「清晨起來,到樓東看日出,晚間無事,在月影下散步」的上海小日子裡,直逼上海的戰火與如火如荼民族運動的喧鬧彷彿從不存在。

何以如此寧靜,與別墅隔街相望的「西郊公園」功不可沒,但那個時候,「西郊公園」還不叫作「西郊公園」。

1900年起,此處占地1.3公頃的綠地本是英國人的私人馬房,後來被太古、匯豐等八家英商買下,改建為高爾夫俱樂部,俱樂部往來皆為富商巨賈,如果我是一名太平洋戰爭中的日軍轟炸機駕駛員,我就會挑個晴朗的周末夜飛到俱樂部上空,對準那個用水晶燈照亮杯觥交錯和衣香鬢影的交誼廳投下炸彈,便能撼動全亞洲的金融貿易。

但幸好當時的敵軍並沒有這樣做。高爾夫俱樂部綠地在戰後的1953年被收歸公有,1954年5月25日,定名為「西郊公園」,對上海公眾開放,同一年底開始轉型成動物園的擴建計畫。往後多年,來自中國各地的動物陸續入住,包括從當時尚未開通道路的版納運來一隻大象,除此之外,上海市區多處公園的動物也多移到此地飼養,西郊動物園自此成為上海學校遠足首選景點,老上海人美好童年回憶的一顆硃砂痣。

紅玫瑰與白玫瑰:短篇小說集(2)一九四四年 ~ 一九四五年[張愛玲典藏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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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懷疑自己成為一抹蚊子血的女士在下午三點入園,太陽已經斜到天邊,就著最後一點陽光,還能看見黑天鵝的輪廓,白天鵝倒還是依舊閃亮,天鵝十分安詳地在湖面上游移,但火烈鳥和鵜鶘很吵,牠們全都鼓噪著想要快點下班。東北虎獨自坐在庭院正中,背對著群眾,用牠壯美而瀕危的班紋震懾這個世界,三隻不到一歲的東北虎寶寶在育兒室裡調皮地玩成一團,玻璃之外則是數十台拍個不停的手機相機。女士看著小老虎,牠們是那樣幼稚而好奇,除了玩與吃之外一概不在乎,牠們不知道自己的體重已經超過50公斤,牠們的牙與爪與力氣足以殺死草食動物或是人類。

何曼莊上海動物園02
(攝影/何曼莊)

袋鼠群散養在幾棵樹木之間,唯一一隻的白子袋鼠睜著紅色的眼睛,陽光又短了一截,在明暗之間牠看起來就像是從實驗室逃脫出來的人工智慧大白鼠。

日光持續消失中。一個已經褪色的長頸鹿標本靜靜地站在湖濱樹下,那是已經死去的「海濱」。海濱出生於日本橫濱,原本的敵國送來一隻長頸鹿表示友好與希望,名字取「上海」、「橫濱」各一字,海濱於1993年產下寶寶「九洲」後,突然病死,解剖之後在牠肚子裡發現大量的塑膠袋。

距離日落還有20分鐘,照明不足的大象館已提早上鎖,這棟1955年落成的中國式建築是上海動物園第一個動物館舍,隨著僅存日光灑落,爬藤從天井垂下的模樣,就像大象曾經快樂生活的西雙版納,從木頭窗櫺的縫間偷看房舍裡面,兩隻大象一邊一個,甩著鼻子洗澡,牠們微揚的嘴型看來就像正相視而笑。

4:58PM日落,頓時寒氣壟罩了公園,樹木都不再和善,換上冷漠的臉,快速地往出口移動時,聞到一股騷味,原來阿拉伯狒狒家族就在旁邊,牠們就著天空最後一抹霞光,全都坐上高台,雖然看不清臉孔,但紅得發亮的屁股還是清晰可辨。那是一個完整的家族,每個成員都坐在自己該坐的位置,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或是互相抓蝨子、或是為尊長按摩、或是躲得遠遠的、或是照顧新生兒。無論如何,那個坐得最高的必定是雄性一家之主,牠必定擁有複數配偶,為牠生兒育女沿續優秀基因。一個優越的男性倒底要擁有多少配偶才夠呢?可以的話,越多越好,在動物的世界裡,大部分都是這樣的。

而女人在上海生活,「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會在心中拐幾個彎想到你。」

難道只能繼續這樣閨怨下去嗎?當然不行!

其實只要早一點起床、早一點出發,人生光景就會非常不同。

應該沒有哪間動物園比上海動物園更早開門,一年四季都是早上六點半,持有晨練卡者,更可以五點就入園運動。

延續著西郊公園服務市民的精神,上海動物園改制之後,繼續滿足居民各種休閒需求,若你在早上七點左右擠過市區尖峰時段的地鐵,來到園內,便會感到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數十位身著制服的婦女正在「中國珍稀動物」分布圖前跳著整齊劃一的韻律舞;金魚廊下,穿著合身長褲的中年紳士,在自備音響播放的探戈樂曲中,擁著舞伴翩翩起舞,金魚早習以為常;在去見大熊貓的路上,父子兩人拉起網子,一來一往地打起羽毛球,一兩隻胖貓咪在草叢裡打呵欠,早上的公園垃圾桶還很空,牠們得等到傍晚才會開始覓食。一大一小兩個草坪,曾經是貴族富商專屬的高爾夫球場,現在一個洞也沒有,足以容納各路武功高手、甩手達人和瑜珈大師在此自我提升。

何曼莊上海動物園01
(攝影/何曼莊)

這個月份,來自北方的候鳥開始先後駕到,牠們在湖邊玩膩了,可以到草坪上去看看人類的傻勁。艷紅與金黃的月季花在十月盛開過,花園旁就是長頸鹿園,「海濱」死後又過了20年,當時留下的孤兒「九洲」已經長大,也產下寶寶,是為「海漂」第三代,也許來日能講得一口好上海話。

要不是看了簡介,感覺不到上海動物園的動物多達400多種,也許是因為公園太大了吧,占地竟有74.3萬平方公尺,換算成本區租金每個月價值5572萬又5千元人民幣(約2.7億台幣)。你能想像月租2.7億的土地現在成為開放給公眾休憩的場所,只要花不到兩百台幣(全票40人民幣,優待票另價)就能在裡面遊玩、運動、遛小孩或是療情傷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上海便不那麼令人沮喪了,畢竟愛錢也是上海重要的特質之一,動物園裡的晨昏提醒了各種過去的美好與傷感,但是身為人類應該都能理解,那種對物質的迷戀,就像東方明珠一樣高掛著,照耀著上海的日與夜,激勵著上海男女繼續沉醉。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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