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讀四書五經,會覺得古人都很溫良恭儉,如果只吟詩詞,會覺得古人都是文青情聖,如果只看元曲雜劇,會覺得我的天哪,古人不是狼心狗肺的無恥惡人,就是壯烈犧牲的好人,都沒有中間的嗎?
「詞與曲是孿生兄弟,詞是翩翩佳公子,曲則帶有惡少的氣息。」這是大學者鄭騫下的註腳。元曲好似文學界的《蘋果日報》,揭開社會現實瘡疤,直指官場黑暗腐敗:仇殺、冤屈、偷情、私奔、陷害,應有盡有,而最後昭雪冤屈、智取惡人、搶救成功,大快觀眾人心。惡少雖惡,但流連於市井街巷之間、眷戀於胭脂紅顏膝上,處處可見不羈的浪漫,卻能明察人生疾苦,為寫實文學之生活百科也。
元曲有四大家,他們的排名時有爭議,有人說是關、馬、鄭、白,又有人認為以年代及造詣論之,應稱關、白、馬、鄭,不管怎麼排,關漢卿都是毫無疑問的第一名。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這樣說:「關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
關漢卿這位擁有北京戶口,在太醫院長大的風流才子,一生寫了六十多種雜劇,熱愛各種表演場合,以及那些地方的美女和好酒,他不僅僅被稱為「東方莎士比亞」,前蘇聯還曾經發行過關漢卿郵票,在水星(對,宇宙、銀河系、太陽系、九大行星的水星)上甚至有一座環形山以關漢卿為名。
關老師對雜劇以及後世戲曲小說影響深遠,他保留市井生活景象、俗俚語言、笑看假道學和吃人的禮教、深刻描寫底層社會的愛與痛苦。他的作品是說書人和編劇的甘霖,他能用最簡潔的語言講最扣人心弦的情節,道盡人世一切無可奈何,卻有笑有淚、有血有肉,就算台灣這個壓根沒下雪的島上、就算沒看過全本《感天動地竇娥冤》、至不知道元曲是甚麼的人也都知道,六月飛雪,表示冤情深重。除了情深意重美麗風塵女,小姐書生的跨階級苦戀,元雜劇建立了氣勢磅礡的悲劇標準,貫穿這些悲劇的是一種非常中國特色的基礎——血親。
作品名氣遠大過作者紀君祥的《冤報冤趙氏孤兒》(或作《趙氏孤兒大報仇》),是第一位海內外知名的中國孤兒,這是一部彈無虛發的黑暗炸彈,在任何時代搬演這部戲,都能讓當權者莫名地發抖,不禁讓海內外劇作家導演紛紛手癢。約三百年前,歐洲曾出現好幾個改編/新編/重組/實驗版本。
第一個外譯版本是1731年天主教士為傳教而選譯的版本,名為《中國孤兒》,後來還出現了英語和義大利語版,雖然錯誤百出,而且省略了許多用典和唱詞,但在歐洲還是掀起一股中國熱。
英國的William Hatchett曾大肆改編了一個版本,搞得有點像現在的神韻晚會,他把戲中主要角色立場對調,還把外國人所知最淺顯的中國印象全部壓縮入戲,於是奪權者「屠岸賈」變成「蕭何」、忠臣「公孫杵臼」變成「老子」、還出現了吳三桂和康熙皇帝,他作戲的目的也跟現在的神韻一樣,是為了攻擊掌權者,以此看來實在不用以文學標準跟他一般見識,反正這部戲也從未正式上演過。改編趙氏孤兒獲得極大好評的是在巴黎上演的伏爾泰版本,他把故事背景改成了他比較有研究的成吉思汗時代,不過那就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中國孤兒》曾經回流,1990年在天津,前衛導演林兆華同時搬演兩個版本,台上演出河北梆子的原版,台下演出伏爾泰版本的話劇,兩邊的演員偶爾會互為觀眾,也許歐洲人看中國,就像中國人看外國一樣,總是隔了一層旁觀者的紗。
皇室繼承人是個奇妙的身分,一個生下來就註定永不失業、註定一生與權力慾望相伴的嬰兒,他人生的美好與惡運都來自血統。而後宮真的好忙,小事如麻,人命關天。
歸納起來,宮鬥這一行只做兩件事:第一、消滅別的女人,第二、消滅別的女人的兒子。奪權竄位者必定誅殺前朝皇子,以絕後患,但是說也奇怪,不管怎麼樣地毯式屠殺、無論怎麼挺著「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縱放一人」的霸氣,總是會漏掉那麼一個最最不能留的小朋友,這個小朋友多麼重要,他們存活可以翻轉一個時代、一個國家,於是忠心耿耿的臣下僕役,甘願用自己一條小命換取繼承人的未來,即使只是些許存活的可能。
狸貓換太子是歷史故事的拼貼重組,以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講虛構的故事,為的是彰顯正義公理。它的主角也是一個被謀害的皇子,講述宋真宗的愛妃李辰妃生子,皇后因此忌恨,太監郭槐買通了產婆,用一隻「剝了皮的狸貓」換掉嬰兒,稱李辰妃產下一個妖怪。這個故事的關鍵人物,又是一名忠心僕役——宮女寇珠,她受命將嬰兒放進果盒帶出投水溺斃,但是寇珠於心不忍,讓這孩子活了下來,故事得以繼續,寇珠以死相護,而日後包青天的豐功偉業便又添一樁。
那隻倒楣的貍貓到底是什麼動物呢?依照《漢聲中國童話》裡的插圖,形狀很像一隻貓咪,維基百科說是「豹貓」,應該不是霹靂貓,而是石虎,但是壞蛋會那麼費事冒著被咬斷手指的危險,去弄一隻石虎來掉包嗎?我猜想可能是抓了一隻野貓吧,畢竟動物剝皮之後(哎真可憐哪)看起來都很恐怖。
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出自《三俠五義》,是晚清咸豐年間石玉昆的口頭說書集結,石玉昆在當時就像劉墉老師一樣,是超級暢銷的勵志作家,有他說書的場子座無虛席,聽眾如癡如醉,他的故事縱有千迴百轉,俠義之人總在最後關頭伸張正義,後來還增修再版成為《七俠五義》。《七俠五義》的故事,沒有元曲雜劇那樣複雜的人物性格,也不會有元曲那樣的文學地位和藝術價值,但是人們需要這些故事。就在當時石玉昆說書的場子外,太平天國正在興起,他們的心思就跟熱愛《七俠五義》的聽眾一般,相信一個超凡的正義之士從會天而降,盼望神明附體,期待奇蹟。不能怪老百姓癡迷,日子真是太難過了呀,英法聯軍打進了首都,燒毀圓明園,咸豐皇帝沒有保衛家園,還帶著他喜歡的葉赫那拉氏(後來的慈禧太后)和戲班子(怕逃命無聊)逃去熱河。
戲曲傑作至今依舊熱門,趙氏孤兒常被得獎心旺盛的導演當作東方哈姆雷特,在巨作的架構上大玩戲劇元素,而狸貓換太子則是歌仔戲和七點半檔電視劇的最愛,無論怎麼拍,現代影視劇末勢必要加上一行「沒有動物因為本片而受傷」,但實際上怎麼樣誰知道呢?還是動畫好啊,不會流血、沒有強迫、而且動物還可以說各國語言呢!
高畑勳導演的動畫《平成狸合戰》是吉卜力工作室作品中稍微冷門的一部,據說工作室老闆宮崎駿並不喜歡這個片名,但高畑勳導演刻意取了這麼個土氣的片名,想要回歸一個單純的貍視角故事,而非舉著環保大旗控訴什麼什麼。狐和貍在日本是半神化的生物,傳說依照道行高低,可以變成各種模樣,不過某些與生俱來的特色是魔法無法改變的,狐變成的人高瘦,臉尖而眼細,而日語中的貍(Tanuki)其實是犬科的「貉」(一丘之貉的貉),跟貓一點關係也沒有。動畫中,貍代表了凡庸的大多數,貍變成的人老實純樸,重視家庭,卻也容易受騙。
《平成狸合戰》的片尾曲是樂團「上上颱風」的歌,這個樂團以採用大量日本各地民樂,創作「無國籍音樂」著稱,可能是因為三味線和唱腔太有特色,經常被認為來自沖繩,但其實他們來自橫濱。
群居的貍活得卑微,跌跌撞撞,卻總是相親相愛,當片尾字幕升起,貍在奔跑中一件件褪去身上的人類衣著,再度四腳著地向親友奔去,正如那首歌唱的一樣:總有誰在你身邊(いつでも誰かが)。
我相信一個時代的群眾渴望什麼,就會流行什麼。趙氏孤兒的觀眾渴望國家道統、貍貓換太子的粉絲渴望正義,《平成狸合戰》1994年在日本上映,創下26億票房,貍的戰爭對抗的是徵收家園土地的人類建商,貍渴望安居樂業,這不也是現代人渴望的嗎?
也許近在你我的身邊,就有一隻貍正默默的為家人打拚呢!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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