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C，歿，愛心狗媽媽。
巷口常見一位溜狗的女生，每次穿著淺色運動服牽著一條柴犬出現，人和狗都乾乾淨淨，永遠像是剛洗完澡的模樣。
公寓門口，有隻被棄養的老狗，脖子上還有項圈，已經來了好幾個月，見人都畏頭畏尾，牠鼻子上的雜毛像是因為被遺棄而一夜花白了。只有半夜，牠才敢在路燈下坦肚翻滾，也許他在練習撒嬌，提醒自己，不要被街頭磨掉記憶中僅剩的情感溫度。
樓上的小黑是頭笨狗，平日走路都是神情囂掰。我總以為，動物是有表情的，只要稍留心就能讀出他們的個性。在家裡，小黑只要聽到主人回來的機車聲，就焦躁狂吠，牠平常見人友善搖尾，但只要主人在身邊，不管見到什麼人都吠，那不是敵意，是一種炫耀，炫耀被愛。
小黑吠人，卻從不吠那隻被遺棄的老狗，我常見小黑從牠前走過，從不正眼看牠，高昂著頭，翹著尾，神氣悠晃而過。狗眼不只看人低，被愛與否決定了階級。
晚上，巷口牽著柴犬的女生，對著巷尾揮著手，年紀大了，看不清楚，定住神，再望一望。牠的後腳有些無力，還是奮力跑向女生，女生每晚固定帶著柴犬來餵牠，天氣好的話，還會溜一溜老狗。
老狗跑向女生的那個跑步的神情，就像小黑見到回家的主人。那一刻，牠跟小黑沒有差別了，只要被愛，哪怕只是短暫片刻，街道再如何淒冷都有了期待的事了。
到底這些街頭的片刻溫暖是一切的救贖？還是因為有溫暖的存在，所以更無情反襯街頭的無情森冷？
更早之前，公寓門口來了一隻肥滋滋的巴吉度，牠歡歡喜喜要跟著我上樓，我走了幾層，見牠趕不走，急了，隨口喊著：不要動，走開。巴吉度乖巧地坐在地上不動，再也沒跟上來。
他的主人遺棄牠時，必也是用一樣的語句命令牠，這是牠從主人身上學來的技能，而主人教牠的這個技能，竟然是用來遺棄牠的。牠必是珍惜萬分，擁抱著這個主人唯一留在牠身上的痕跡，「不要動，走開。」「不要動，走開。」在牠小小的腦袋裡百轉千迴，那個聲調，語氣，證明自己曾是有人愛過，多麼溫暖的回憶，也是多麼冷酷異常的棄絕。
有時我們甚至無法分辦身上僅存的究竟是溫暖的回憶，還是一句淒冷的遺棄。救贖與傷害竟是一體兩面，相伴而來。
好幾年前，常去吃的燒臘店門口長期駐留著一隻流浪犬，這狗是討喜的，牠逢人就張著嘴吐舌，嘴角的曲線恰似在笑。牠吃食的模樣，也沒有一般流浪狗的饞相，但任何食物放在眼前，牠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街坊鄰居多的便當，吃剩的，多煮的，過期的全往牠這裡送，好像看牠吃得幸福，過日子的疲勞也就稍稍緩解。
大家喜歡看牠肥嘟嘟的樣子，好像所有的煩惱都能隨著吞食動作給吃光光，沒人注意這狗來富愈來愈懶得動了，連吃食也是蹲著身，不站了，有時甚是斜躺著，側著頭吃。這狗怎這麼懶啊？哈哈哈。眾人就當是個諧趣的笑點，說上幾句，放下食物，又走了。
真到狗有天吐了食物，腥酸的嘔吐物之後是大量的血液。送去獸醫院，醫生訝異，怎有這種食量的狗，能吃到把自己撐出病來。店老闆讓狗住了幾天院，康復後，回到店門口，又是一樣的位子，食物來了，又是一樣的津津有味幸福的模樣。
幾次之後，牠又住院了，只是這次沒有熬過，是胃翻轉，好發於吃食過快、食量過大的中型狗身上。我猜想，也許牠根本不好吃，對大家給的食物也並非全然歡喜接受。只是，做為一隻街上的狗，牠只能無止境地討大家歡心，牠知道大家愛看牠吃東西的模樣
端上來的東西，就歡歡喜喜地吃，牠必須吃，必須以一種歡慶的心情去吃，不斷地吃，不斷地吃。把自己吃出了病，還不能停止，如果不能持續討街上人們的歡心，那牠就成了真正的流浪狗了。
牠唯有把自己吃死了，才能躲避成為一條流浪狗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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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是個單身女老師，她有個重病的老母親，除了照顧母親之外，還要照顧一整屋子的狗。
我跟著C到了她家，才知道所謂「一整屋子的狗」是怎麼回事。房子大門左右各沿著馬路一百公尺都擺滿了狗籠，二樓透天厝裡不知住了多少狗，只聽到發狂吼叫，屋內傳來狗尿和狗屎、狗食混雜的腥臭味，裡面的狗有的病了，毛禿了，牙沒了，或是腿斷了。C說，這房子只有一張床是她睡，其他都歸狗的「地盤」。
裡頭的狗在叫，站在門外的C也對著屋內大聲喊著：「乖，別叫了，媽媽回來了，媽媽好愛你們。」
媽媽好愛你們。幾年後，C跌倒過世，留下一屋子的狗。
每當我向別人說起這些貓貓狗狗的事，他們都說我對貓狗太過於濫情。就像在門口喊著媽媽好愛你們的C，牠把自己和她的狗全養成了怪物。所以，我總克制自己在外與貓狗接觸，我怕那個無止境的濫情開關一旦被打開，我也成了怪物，也把牠們養成了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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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常克制想著，人畜畢竟殊途，我終究是不了解牠們到底怎麼了，更不必無謂想像牠們的喜怒哀樂。只是，前幾天進了一位朋友家，他的狗與我初次見面，便淌著口水，一路賴坐在我身上翻肚，我又想，牠是真的快樂，很徹底的快樂。人畜果真殊途嗎?
不存在的人
萬金油
任職媒體，有三隻貓。
著有《越貧窮越快樂》、《女朋友．男朋友》改編小說（與楊雅喆合著）、《我們從未不認識》（與林宥嘉合著）和《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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