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陸龜行進緩慢,那意象彷彿能直逼永恆的定義。
他們也許會嫌世界轉得太快,因為在沒有天敵的加拉帕戈斯群島上,他們有好多好多時間可用,可以慢慢地等,直到海枯石爛,龜才壽終正寢。在《A Sheltered Life: The Unexpected History of the Giant Tortoise》 這本陸龜專書中提到:「牠們註定要比自己的飼育員活得久。」
最近有人提起「孤獨喬治」,因為牠死了。在2012年6月24日,這則草率的稱之為「最後一隻稀有象龜孤獨過世」的新聞,在網路、傳媒轟炸式的轉載重複一整天之後,隔天加拉巴戈群島又回歸平靜,群眾也回到原來的生活,接著追逐下一條熱門新聞。
比較精確的講法是:「孤獨喬治」是人類已知存活的加拉巴戈斯象龜裡的平塔島亞種的唯一一隻,因此,先不討論是否應該加上「孤獨」兩字,喬治的死,確實代表了一個亞種的消逝。
這不是第一宗陸龜亞種的悲傷告別,1750年左右法屬模里西斯島上有隻龜被叫做「馬利恩的陸龜」,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後一隻塞席耳巨龜。牠是被一名法國探險家馬利恩從塞席耳島帶到兩千公里遠的模里西斯首都聖路易士港,並且被當成了吉祥物。模里西斯島上的原生陸龜,也曾經多達五、六種,但在馬利恩上陸的六十年前就都已經先後滅絕,而那之後的三十四年間,這隻賽席爾巨龜的故鄉又發生「巨變」,那附近群島上所有的十二種象龜全數絕種。
這裡講的「巨變」就是「人來了」。《失落的動物:20世紀滅絕動物記錄》這本書雖然直接誤植龜名為馬利恩,但書中旁徵博引各種古老航海日誌十分有趣,例如1708年某段航海日誌描述在印度洋上航海數月,終於上岸的船員,為島上數量龐大的象龜所震懾:
如果從這些龜的背上走過去,大約走一百步都不會碰到地面。入夜牠們群集聚隱蔽處,每頭龜互相密接,路面有如龜殼鋪設的方格圖案。
(作者註:請勿騎乘或踩踏象龜!)
這本書也寫到,烏龜行動遲緩又無致命攻擊力,而龜肉有豐富蛋白質,又能榨取食用油,烏龜不進食或喝水還能掙扎著活上幾個月,出海帶幾隻巨龜,簡直就是不會腐壞的糧食庫,因此也被當成重要財產。根據紀錄,1732年起的四十年間,光是一個島上就有二十八萬頭龜被殺。西元一八○○年,是十二種巨龜正式宣告滅絕的年份,只剩下被法軍當成吉祥物養著的那一隻「馬利恩的龜」,既無生育壓力、也無死亡威脅,就這樣獨自一龜,目睹殖民地勝敗交接、目睹其他龜種和渡渡鳥的滅絕,最後因為爬到砲台上張望摔落而死,享年一百二十歲。
不同亞種的陸龜在外型上也許差不不大,但任何一個亞種的消逝都是一種無法逆轉的生物性悲劇。為了挽救孤獨喬治所屬的平塔島亞種,保育員先後找來三隻混了其他亞種血統的母龜來色誘喬治,但喬治對混血新娘興趣缺缺,2009年曾經發生過成功的交配,但之後產出的總共24顆蛋到頭來都沒有存活。
喬治死後,BBC記者Henry Nicholls造訪加拉帕戈國家公園,寫了一篇既無物種知識、也無保育常識的二流部落客等級心得文,他敘述「長得有點像故龜喬治」的老牌飼育員Fausto Llerena傷心欲絕地說:「喬治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批評了一番即將接班鎮島之寶、育有600隻小烏龜的迪亞哥(Diego):
迪亞哥可能非常高產,但是,他缺乏孤獨喬治一般的明星素質,也沒有喬治那種沉默、執著的悲情。
很顯然,保育員Llerena可不是迪亞哥的粉絲。他說,「走進迪亞哥的地盤,他會靠得很近,一點也不友善。一次,他還咬了我。」
這位迪亞哥大爺在1975年被從美國送到島上的時候,牠所屬的Española亞種只剩下兩公兩母,但在牠全力展現男性雄風之下,已經暫時不用擔心龜族香火的延續,而溫順好親近人的喬治,牠所肩負的加拉帕戈斯象龜平塔島亞種的命運,卻落得完全沒救的下場。
在西班牙語中Galápago的意思就是淡水烏龜,但不知為何google翻譯機卻把這個字翻成「豬」。物種生而平等,豬並不比龜低下,但把龜喚作豬,豈不就像以道德魔人之尊,譴責一隻強悍的雄龜為物種繁殖所做的努力為「缺少明星風采」一樣,是物種沙豬主義的延伸。這可能正是從古到今、也許還有未來,象龜孤獨的理由。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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