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岡是我研究所時的同學,也是得過國內各大獎項的詩人,這次有機會編輯和出版其最新的詩集《女也》,真的非常開心!
不同於黃岡的上一本詩集《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寫原住民和部落山海,這本《女也》中,詩人勇敢地把自己放在顯微鏡下解剖,也因此呈現出更廣闊多面的酷兒世界。詩集的主線,是黃岡書寫自己從青春期到現在的身體經驗和認同變異──原為生理女,但卻欽羨直男,擺盪在厭女和厭男之間,最終拒絕二元的性別枷鎖,成為一個自適愉悅的非二元性別者。
而要走過這個過程絕不輕鬆,而是充滿了焦慮、徬徨和掙扎。如同詩人顏艾琳老師的推薦序所說,「這本《女也》滲血溢淚,是因為每句每篇都是黃岡以分筋錯骨的文字治療,寫出自己的痛。」
例如,詩集中寫青春期少女的胸部生長,怎樣為詩人帶來「鬼壓床」的夢魘糾纏:「十二歲整,那隻沉重的鬼敲開我心門/他鑽了進去,夜夜/鬼壓床,等待白晝的來臨」(〈鬼壓床〉),這個纏了一輩子的鬼,令詩人屢屢想要擺脫而不可得。直到詩人遇見其愛人:
直到那一天妳毫不客氣將她翻出來舔舐
喚醒沉睡凹底的黑暗
從丘之頂萌發絲絲細膩傳遞全身
如同 雷擊那一震顫
我復甦醒再度欲望、再度凝視
即使鏡子破裂也無法掩飾她
醜陋、垂敗、卻顫慄如春櫻
〈女神變形〉
黃岡(1986-)現為美國聖路易華盛頓大學中文與比較文學博士候選人。
詩人生為女體,卻嚮往為男性,難耐又困惑的感官矛盾,是操場上操槍的女子儀隊經驗:「百褶裙下昂然竦立/無形無狀──/少年般的一股衝動」;又是三十歲女子在健身房裡,猛力「練那怎樣也看不到的胸肌」時,突如其來的一抹紅:「雙腳抓地,忽然──/兩腿一濕/少年自我體內滾出/一抹駭人的紅」(〈Discipline〉)。
而對我來說,少年黃岡寫得刻骨銘心的,正是女性身體承載的這抹紅與痛。詩作〈女也〉解構現代中文才造出的「她」,寫月事來潮尤為令人心驚:
我在廁所接收那未果的殘存忽而就淚流滿面
我是一無所有的農婦
身體是一只輕盈的透明手套
一隻手伸過來耒過我貧瘠的土壤
再把我從裡面翻過來
我就成了個浴血小人
齜牙齜牙地滿街尋找
一片衛生棉
和一顆止痛藥
〈女也〉
〈女也〉
詩人進一步寫道,女性的流血,不似男性「為了生靈塗炭」,為了「宗教」或「戰爭」,「而是僅僅為了/成就一個完整的 女人」,於是詩人發出質問:「男人可以知道血為何而流/但我往往弄不明白」。這裡,我們看到了曾崇尚男子氣概的黃岡對男權的批判。
黃岡寫自身,但絕不僅止於觀照自己,而是由自身經驗走向世界。黃岡到了美國讀博後,接觸到各式各樣不同國家族裔背景的酷兒,因而對「說華語的酷兒」有了新一層的體會。詩人在〈華語酷兒 Sinophone-Queer〉這麼問:「Sinophone-Queer,你在哪一張地圖裡離散?/你說的是哪一種 Chinese 而你又是誰?」繼而在異鄉的烘衣機的強力渦輪中,找到了答案:
在強力渦輪中我看到了一則歷史隱喻
旋出去的水分子無法再聚成河
但雨水可以下在玉山、拉薩、伊犁草原和婆羅洲
而我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她,或者流淌其間
我與我的族類有寬闊的草原和海島可以棲息
〈華語酷兒 Sinophone-Queer〉
當來自台灣海島的酷兒詩人遇見愛人,交遊世界各地的同一族類,漸漸不再壓抑惶惑,而終於找到了落腳之地。那是他,也是她,或者詩人擬造的字「X也」;藉由擁抱複數的自己,少年掀起裙蓋,自信開懷地走向亮晃晃的人間。
當月亮愈發皎潔
而群星是我的發語詞
遠方通過的末班車,在耳內形成的小小風暴
轟隆著愛,理想,與自由
〈華語酷兒 Sinophone-Queer〉
《女也》是黃岡啟程的日記和宣言,也是獻給所有曾處在徬徨掙扎中的少年少女的一份邀請函。
文/張智琦
黑體文化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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