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總說妳所相信的故事取決於妳的身體。妳所相信的內容取決於妳的髮色、妳對上帝的稱呼、妳出生的次數、妳的郵遞區號、妳是否有健康保險、妳的母語為何,以及妳本人認識多少蛇。」──張欣明《虎靈寓言》
▌書寫的不是歷史,而是「繼承的重量」
《虎靈寓言》一開始即由母親講述一則寓言──虎姑婆,寄宿在女人體內的虎靈,喜食孩童的腳趾。翌日,女兒醒來,發現自己背後竟長出了一條虎尾。這條尾巴如神話的臍帶,牽引她進入祖母的信件、家族的語言遺產,與身體中潛伏的獸性力量。在翻譯祖母信件與愛上一名女孩「班」的過程中,女兒漸漸意識到自己承繼的不只是語言與姓氏,更是一段尚未被說完的歷史創傷與神話。
初看本書時,都會被年僅22歲的作者所驚豔。張欣明在加州成長,身為第三代的臺裔移民,從小在多代同堂的家庭浸淫於口述傳說與「八卦神話」中。熱愛寫作﹅年少成名的她20歲即出版詩集《前世今生》(Past Lives, Future Bodies)。兩年後以小說處女作《虎靈寓言》橫掃國家圖書基金會獎、浪達文學獎等多項榮譽。
張欣明透露了她的小說始自睡前母親講的故事,並深受詩歌影響:
詩歌提供了如此多的可能性和重新定義形式和敘事的方式。我希望帶來類似的趣味能量,並在小說中嘗試了各種形式,例如腳註、短篇和口述歷史的結合,創造了一個酷兒母系故事。我希望它能與其他作品對話,並有助於為酷兒移民故事創造一種新的語言,同時又充滿趣味、顛覆性和修復性。張欣明形容本書為「推測性歷史」:它不是重建真實,而是以想像和故事的方式,對歷史進行偏移、錯置與重述。她筆下的祖母、母親與女兒,沒有名字,只有動物、地景與語言的交錯,這種非線性、非傳統的敘事形式,本身就是對西方經典離散文學的一次顛覆。
所以當讀者初次閱讀《虎靈寓言》(Bestiary)時,可能會試圖尋找一條清晰的敘事主線、明確的家族年表,或一段移民歷史的重建。但很快會發現,本書拒絕成為「一段可被說明的經歷」。它不是直線推進的故事,而是一座由詩句、神話、語言與身體碎片構築的迷宮;每一頁的比喻、每一段變形的肉身、每一個被埋藏又吐出的字句,都是通往記憶與認同的隱密入口。
張欣明以詩人之眼拆解家族的創傷,以小說為容器,安放那些無法在語言中被完整記述的身體記憶與文化離散。她筆下的女主角受到自然的影響(女孩可以長出老虎尾巴的故事﹅被河流孕育,或是能吞下沙塵暴),自然界發展出人類的特徵(院子裡挖的洞變成了嘴巴,吐出遠方的信件),儘管貧窮、種族主義和家庭混亂都可能導致女兒和班與周圍的人疏遠,但當這兩個女孩找到彼此時,愛情找到了一個非常甜蜜的故事。這些並非為了營造驚奇,而是一種「寓言式的肉身說法」:只有當身體變形,語言才會誕生;只有當神話重述,歷史才得以被再寫。
▌以寓言為地圖,進入張欣明筆下這片語言的叢林
在當代亞裔文學中,我們常看到移民敘事、身分認同、種族歧視等主題的重現。《虎靈寓言》卻另闢蹊徑,不是直面現實,而是用寓言、神話、詩語與肉身去側寫現實的陰影。這種書寫方式,不僅突破了敘事的框架,更為酷兒書寫與女性創傷開啟了新的文本形式。
張欣明不是書寫被迫離開的哀愁,而是挖掘「繼承之物的複雜性」──語言、姓氏、血緣、神話、創傷與慾望,這些都是主角在自我書寫的過程中需要重新解碼的事物。她以身體為地圖,以寫作為地質學,慢慢揭露女性如何從泥土、洞穴、尾巴與疼痛之中長出自己的聲音。
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理解「敘事本身」也可以是一種療癒、一種繼承的反轉、一種重新命名自己與家族的方式。在傷口與祖靈之間﹅在舌頭與洞穴之間﹅在戀人與尾巴之間,語言不再只是溝通工具,而是祖先留下的靈魂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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