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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郁佳/如果《聶隱娘》師徒是文壇天后女女戀 ── 讀《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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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她她》收錄日本從三十至四十幾歲女作家、到六十歲男作家的七篇女同志戀愛小說,像從牡丹花瓣間探出刀鋒,看似甜美,暗藏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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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守きょうや〈椿與悠〉裡,高二功課好人緣好的美女班長椿,暗戀獨來獨往的無害怪人悠,驚艷於她獅鬃般的大波浪漂淡長髮、漂亮英語,視為潛力璞玉,現在只有我知道她隱藏的美,不願別人也發現。放學巧遇悠去排隊買章魚燒,椿跟著去,分了吃,隔天做精緻便當回報,放學又跟著去排可麗餅。

章魚燒、可麗餅高油鹽高熱量,犯了椿的大忌,平日絕不碰。但只要跟悠一起,就是好吃。

悠也意外,為什麼第一次椿會來搭話,喔因為班長見人有難,就無法袖手旁觀吧。第二次椿為什麼又跟來,喔因為跟悠一樣愛吃鬼吧。

兩人雞同鴨講總劃錯重點,像磁鐵同極相斥,明明靠近卻一再錯開,離謎底就差那麼一點。撩起讀者的違和感,像上台報告半途萌生尿意,點滴累積著壓迫,聲聲催命。誤會滾雪球擴大到最終回,在妒火、悲淚、驚喜交織、真情流露間,終如中樂透十倍償還。把異性戀本格羅曼史的酸甜起伏,演出得淋漓盡致。椿的體貼付出,堆積到臨界點質變,終於換來悠的體貼。悠從木訥遲鈍「直男癌」,開竅為善體人意「暖男」,結尾如歐‧亨利〈賢人的禮物〉戀人為對方自我犧牲,即使誤會也甜蜜。




但悠猜測「椿是見悠有難才接近悠」,椿問悠有什麼困難,悠沒回答,只想:「因為我在班上格格不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但我看起來像是被孤立了嗎?」暗示了悠不可見的個人深淵。我想,悠獨來獨往並非偶然。否認椿的好感,掩飾自己的好感,僅是悠對人恐懼和抵抗的最小出力。真正的障礙,在本篇快樂結局後才開始,甚至說能在一起都太樂觀。

武田綾乃〈愚者之戀〉像它苦澀的現實版,被追求的一方始終高高在上,相信「妳喜歡我,我不喜歡妳」、「妳輸我贏,贏家全拿」就是最理想的階級秩序,並將持恆永續「即使我不喜歡妳,妳還是只能喜歡我一個」。直到烏托邦信念遭受挑戰,才驚見追求者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會受傷,會心死。

〈椿與悠〉內容是體貼對方而犧牲自己;形式卻是透過誤會、否認的挫敗,勾起讀者迫切期待「在一起」。像打game,我的心意對方漏接就失分,獲對方打賞愛心就得分。小說在患得患失中逆轉勝,滿足了讀者嬰兒的全能感。〈愚者之戀〉卻點出,征服的衝動,會讓戀人把對方按在地上磨擦,還覺得十分應該,十分快樂。

權力欲能載舟亦能覆舟,既推動著戀情升溫,也摧毀了關係。




全書在此由天真無邪吃人不吐骨頭的異性戀性別秩序,轉入女女的深水區。青崎有吾〈戀澤姊妹〉寫一對女殺手師徒情深,上級卻要徒弟殺了師父,不從就會被殺。師父遂挑戰地表最強殺手──戀澤姊妹,結果跟所有想見戀澤姊妹的人一樣有去無回。於是徒弟為師父雪恨,一一找出見過戀澤姊妹的倖存者,打聽破綻。

毫無破綻,戀澤姊妹吃頓飯,筷子把成群蒼蠅夾死、整整齊齊排在桌邊。來踢館的大批殺手,遺體也整整齊齊排在門邊走廊。師徒在姊妹面前,無異於蒼蠅。

姊妹因為從小被當成觀賞用的性玩物,而剷盡犯罪集團(影射橫尾忠則);日後殺人,也因為不准別人看她們。於焉揭曉,無敵的戀澤姊妹,原來是師徒投射的理想自我。因為在現實中女同情侶遭人側目,所以幻想出超強殺手姊妹,無情剿滅多管閒事的笨蛋。上級叫徒弟殺師父,是現實中父母師長逼情侶分手。戀澤姊妹有多威能,現實中情侶就有多屈辱。在現實中,情侶黯然分手;在幻想中,師徒隔世重逢。《追殺比爾》《藍眼武士》般,腥風血雨中的淒美浪漫,江湖最強傳說,摺疊了深沉的苦澀無助。

情侶服從父母師長,看似被動、無奈。但在誇耀戀澤姊妹超狂戰績、師父未卜先知當中,卻潛藏了對強者的無條件服從。因為認同強者、而不認同自己,所以師徒無法忤逆上級,只能求敗殉死。這次不是通過父母的手,而是用自己的手,再次扼殺了弱小的自己,轉生為強者戀澤姊妹。究竟是蛻變得到自信,或是勇者被怪物擊敗後,也重生成為怪物,再去毀滅其他勇者?




圓居挽的文學獎推理〈等到我變厲害〉把全書推上高潮。大學文藝聯盟又美又颯的暴風女神,一對一指導迷糊小奶狗大二學妹「變厲害」了。學妹雖常入圍校外文學獎,總止步於複審。但在校內「文藝對戰」中,單挑各種文類的強將,卻創下七戰七勝的不敗傳說。畢業多年後,學妹得知竟有人匿名把她小說貼上網,為追查犯人是誰,訪問當年七個手下敗將。才知道七人都在繼續創作,多已在文壇揚名立萬。贏家學妹卻從大三封筆失聯,成了公司上班族。為什麼?就如村上春樹《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主角遍訪故人,用同學的視角突破盲點。

女神表明,學妹強在應對,在校內只要鎖定對手和評審是誰,就能輕易取勝。但在不知道對手是誰的新人獎,就無用武之地。原來女神是《天龍八部》王語嫣,精準分析對手的優缺點,叫學妹複製對手優點、猛攻劣勢。單為拿金牌,確實可以苦練速成,輾壓各路高手。但,那跟創作一點關係也沒有。

全書前半部累積的悚慄伏流,至此雞皮疙瘩全員暴起。這是《聶隱娘》女殺手叛出師門的個體化之旅。想征服對方的心,確實可以用話術成功拿捏。但,那跟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




乾胡桃〈九百一十七圓太貴了〉是「瞄準文學獎」、「鎖定評審想看什麼」不會出現的奇葩。不是致敬名作的局部創新,只見生命力在呼吸流動。荒唐的布局,愕然的轉折,在在抓住人心,時而笑中帶淚,時而掩卷無言。

全書各篇都訴諸外貌崇拜,只有斜線堂有紀〈毫無百合的價值〉狠酸了外貌崇拜一把。外貌歧視成了反同壓力的隱喻,令人毛骨悚然。

戀愛要愛過才懂,然而往往愛過也沒弄懂錯在哪。全書七篇傑作,七幅插畫,讓讀者重溫感情從微熱到燦爛初綻的芳美,但它也給出愛過痛過、反覆受傷的領悟,敞開讓讀者注視內心隱密的感受。它通往曖昧矛盾,將愛恨全攤開。也通往和解,或許只有我們願意同情自己,可以代替「變強變厲害才能得到原諒」。看清自己的欲望,才能真正伸出手靠近對方,而不是壓榨對方來成全自己。





作者簡介

基隆人。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愛比死更冷》;圖文書《帽田雪人》;散文《吃喝玩樂最善良》,亦參與《字母會 I 無人稱》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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