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風暴》情節穿梭於英國殖民馬來亞的三○年代,與二戰末期。驚雷驟雨間,日本軍方瞄準馬來西亞半島,醞釀風暴,席捲這塊土地,吞噬眾人,包括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作者陳惠珊(Vanessa Chen)出身馬來西亞,後定居美國,以英文寫作,回頭書寫母國歷史,由英殖民政府基層公務員高登一家出發,揭露無形的暴力何以催生戰爭,而戰爭又如何穿蝕這個家庭。
作者在書裡塑造最成功的人物,莫過於家庭主婦賽瑟莉。賽瑟莉身為歐亞混血後裔,接受英國殖民教育,學習英式淑女教養,戴上後殖民學者法農(Ibrahim Frantz Omar Fanon)所謂的「白面具」。她在英殖民官員與伴侶面前,表現出殖民者認可的合宜主婦形象,扮演知所進退的角色,內心卻漲滿遭受歧視的憤怒,並對丈夫熱衷在官僚體制尋求攀升,感到疲乏厭憎,充滿無力感。
族群與性別的重重面具,覆疊在賽瑟莉面孔上,使她成為一名靈活的演員,能視對方的身分、階級與性別,展演不同形象,時而一副克己的小公務員主婦模樣,時而變身為丈夫的柔馴妻子。諷刺的是,正是因為賽瑟莉擅於轉換多樣身分,才使她被日方間諜選中,成為一名線人,運用人際網絡竊取情報,意外扭轉了歷史洪流的流向。
在白人高階官員及其妻子眼裡,賽瑟莉不過是暗一階的膚色,無須鄭重對待的一抹影子,偶爾竄過眼角餘光,不值一顧。他們從未想過層層假面(persona)下,影子也擁有愛憎與羞惡,恚怒與欲求,意志甚至強大至足以催生戰爭,摧毀殖民地秩序,而這股力量其後也在殘酷的戰事中,反噬了賽瑟莉。
只有影子,方能窺見影子的所思所想。日本軍方斥候藤原,敏銳地窺見賽瑟莉內心的不甘,揀中這名看似平凡的主婦,說服她與日方合作,許諾日軍將驅逐英國殖民者,屆時日本政府便會與馬來半島當地人,共同建設新亞洲基地。作者以漸次遞進的節奏,鑽探賽瑟莉與藤原間幽微的權力運作。藤原作為軍國體制的爪牙,假冒身分,同樣戴著多層面具,周旋於吉隆坡中上社交圈,而他與賽瑟莉從迂迴試探,至心神激盪,兩人投身國族主義的激情,逐漸轉化為性張力。這對男女的性愛場面,不若同為諜報題材的《色,戒》刀光劍影,但另有一番交歡亦交手的拉鋸。賽瑟莉與藤原,兩名無人知曉的同謀者,僅能在歡愛中卸除假面,暫時掙脫各自身分,掀露鮮血淋漓的自我,而藤原瞬間流露的一絲迷惘,讓賽瑟莉漸漸認清男子在正義託辭下,冷酷行事的矛盾。
從藤原身上,賽瑟莉看見亞洲被殖民男性兼侵略者的樣態,另外從華人女性陳麗娜身上,見到了她的鏡像,一名與她相似又相異的被殖民女性。麗娜原為當地甲必丹(英文captain音譯,意為華僑領袖)妻子,在社交圈擁有較賽瑟莉優越的位置,引來後者艷羨。然而,賽瑟莉卻在麗娜喪夫再嫁,以迥異面貌復出後,領悟到麗娜其實同她一般,必須迎合不同人群目光穿卸面具,而麗娜第二段婚姻,表面風光高嫁,實際上夫妻關係卻滿是剝削與算計。
儘管兩名女子性格相異,心境卻如是相仿,都在婚姻裡深感窒息,渴盼著愛與自由。作者巧妙地將這段姐妹情誼,嵌入賽瑟莉與藤原的共謀框架,引出後續戰爭期間,顛亂倒錯的災厄。如同本書原英文書名The Storm We Made,意為我們造就的風暴,「我們」既可說是賽瑟莉、藤原與麗娜的糾葛纏絆,掀起了狂飆旋風,但這幾名角色亦象徵著半島雜處的殖民者、被殖民者,與懷揣形形色色意識形態的眾多人士,造就了極其複雜的局勢,將殖民情境下長久靜默的族群與性別暴力,擴大為始料未及的恐怖風暴。
卸掉一層白面具,底下還有一層,再卸,仍有一層,最終剝除了一切,被殖民的女性,只餘兵燹下的血肉糢糊。
戰後賽瑟莉從滿目瘡痍的廢墟倖存下來,只是她選擇背對兒女擺放的紀念品,那彷彿提醒她過往的罪愆,呼應著作者在序言提及馬來西亞的長輩,對日軍占領馬來亞的歷史,總是保持緘默,意欲遺忘戰爭中游移的善惡。
然而,作者也如諸多女性後裔,追補了昔日祖輩女性,在西方主流敘事中隱形的身影,探究脫卸面具後的種種不堪。
宛如回望自身,原來也擁有,一張謎樣的臉孔,不只白面具。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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