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旗文化總編輯 富察
臉書上討論《余英時評政治現實》的多而精彩，但我從編輯角度更讚歎的是編者顏擇雅。
我看完書後，心裡想，果然是台灣第一流的編輯。
這本書的結構貌似簡單，似乎只是文章彙編，但採取了一種只有文學素養高的編輯才會想到的倒序結構。把余英時的政治觀念的流變，從2020年逆推到1990年。從中自然呈現了他思考的一致性和預見性。
我越是往後看，越是感到驚心動魄，越是悲欣交集。
具體的是，顏擇雅先把余英時生前兩年發表的文章放入『最後見解』的部分，置於最前面。然後她開始逆推，在『六四之後』（1989-2018）的部分收錄了十幾篇訪談。她再繼續沿著時間之河，往余英時的上游走，整理出余英時在『六四之前』的兩篇文章。她冷靜地把那篇『中國人民是最好統治的人民』一文，擱在那裡，我們立刻明白，天安門屠殺何以會成功、金錢收買何以會見效、中國人何以陷入政治冷漠的狂歡和麻木。（這篇文章的題目是顏擇雅改的，凸顯其對余氏和中國的深刻理解）
當她走到余英時政治評論之河的起點，提供給30年後的讀者一篇他1990年寫的《待從頭，收拾舊山河》一文。這標題讓我幾乎哭出來。
1990年，距離千紀還有十年。西方知識分子的思考是跨世紀末日審判的到來，充滿了贖罪意識，而漢語知識分子卻歡呼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這時余英時寫到，21世紀的中國不可能有輝煌前景，因為中國人自己在20世紀造下的罪孽太深重了。21世紀將是中國知識分子贖罪的世紀。
我之所以想哭，是因為作者的標題。雖然他只是借用岳飛的滿江紅（據說這首詞是明代偽造），岳飛的舊山河我一點都不留戀。然而這個舊山河恰恰是漢語知識分子最大的迷障。余英時作為20世紀才形塑出的『中國文化』下所孕育的現代知識分子，雖然已經盡其最大努力擺脫了『中國』，但終究是困難的。
這或許因為余英時所出身的江淮社會本身就深受『中國文化』所浸染。他的家鄉潛山，在漢武帝時代是南嶽——中國官方祭祀山神的最南端。但到了隋唐，鮮卑人把南嶽推廣到了湖南和廣東交界一帶，安徽已經徹底中國化。然而即便如此，依托英國人主導的長江貿易，以及大別山高地的蠻族傳統，他的家鄉安慶依舊盛產柏文蔚這樣的『軍閥』可以為本地帶來秩序。
上面這段文字，我想余英時未必理解，顏擇雅也未必認同。但我特別提出這樣的角度，是想表明，安慶潛山之所以會有余英時這樣的大師出現，不是沒有地理原因的。但這樣的原因在漢字記載中很少被注意。
還是回到本書的編輯策略。其中隱含的『香港』這條線值得思考。2020年，余英時發表了『展望香港的前景』一文；1982年，余英時寫《香港問題私議》一文。前後對照，正是編輯的概念。
本書的代序，顏擇雅選了著名的《家天下、族天下、黨天下》一文。用這三個詞概括東亞幾千年的歷史演變，真的是精準無比。族天下是余英時自創，凸顯其學術功力和歷史洞見。
所謂族天下，就是從中國知識分子角度看的所謂『異族入侵中國』，包括鮮卑、女真、蒙古和滿洲。他們的統治不是一家一姓，而是整個部族的聯合統治。當然他說『族天下主要是以力服人』， 我不完全認同。劉邦和朱元璋的家天下難道就不是『以力服人』？共產黨的『黨天下』當然更是。這裡我覺得余英時依舊是非常中國式知識分子的思維的，就是對武力和武德的輕視和恐懼。明清易代，中國知識分子服膺滿洲，更多是出於武德和因俗而治。
余英時的先祖也是服膺滿洲的江淮士紳。他的高祖余文章的祠堂上，掛著乾隆寫的牌匾。而他的母系則是大學士張廷玉的後裔。
但無論如何，本書給你帶來的閱讀震撼，除了余英時的思想，更有編輯的意志。在這一點上，我必須學習顏擇雅，並向編輯這個偉大的行業致敬。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八旗文化總編輯 富察個人Facebook)
余英時評政治現實(限量珍藏印章版
)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