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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游牧全球」的人來說, 所謂穩定的象徵,是擁有一台洗衣機──專訪陳偉棻《入境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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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境大廳》作者陳偉棻工作的城市經常變動,現任職於英格蘭中部一所綜合大學。(照片提供 / 陳偉棻)


關於「家」,陳偉棻心底躲著小小的夢——能有個放鬆獨處的角落,有空間安置心愛物件,朋友來訪時遞上拖鞋迎接,開朗地招呼「歡迎光臨」。

現實是,她每隔一兩年就搬家,家當屢經割捨後精省輕簡,沒有一件不追求實用至上。

2011年,近而立之年的她辭掉眾人眼中的公務員鐵飯碗,負笈美國念博士,彼時未料日後自己會是隻飛出去就沒再回巢的候鳥,拿到學位後輾轉落腳美國、香港、英國等地,體驗不同經緯度的冷暖,以及過剩的打包/開箱經驗。關於「家」,她追求的不過是種「可以散漫的自由」,她說,「我很希望有個地方,不必每樣東西都必須收拾得好好的,否則你就得丟棄。或者說,我想要有個地方、有東西在等我。」

國際移動興起,使得陳偉棻這樣的人愈來愈多,看似白領知識菁英,但當競爭版圖擴至全球疆域,造就的是更多遷徙。她發現自己成為圖鑑上的新品種,難有語言能貼切敘述她是誰、為何長成現今模樣。後來她找到「全球游牧民族」(global nomads)一辭,忽然間那些她叨叨書寫的日常瑣事、驛動奔波,擦肩緣分、思鄉時刻……紛紛找到接駁點,繋起前世今生來歷。

散文集《入境大廳》橫渡了陳偉棻旅外十年歲月,如今才出書並非刻意所致,而是眼前永遠有更要緊的目標鞭策她不容分神:先完成論文再說、口試完再說、工作面試上了再說……「再說」成了懸置願望清單的理由,她在〈尼加拉大瀑布〉裡提起僅僅離十小時卻始終緣慳一面的壯麗風景:「即使是開車就能到的地方,我也沒有說走就走的心情與能力。」「但事實上,割捨就是割捨了,那些瞬間無法彌補,而置身其中能有什麼體會,我也不會知道了。

入境大廳

入境大廳

陳偉棻說,「我一直在rowing狀態中,那樣的心境不只讓我排除出書念頭,也讓我排除所有的事。但其實我想做的事非常多。」過往一門心思盡埋首研究工作,剩餘力氣光擠出餘暇生活便堪耗盡,直到2019年在英國找到穩定教職,她才有餘裕檢視先前不敢駐足觀看的風景,「更重要的是,我慢慢感覺到生活好像會像一直這樣,既然暫時不會安頓下來,就不能什麼事都丟到某個時間點之後。你總跟自己說先別管這些,那什麼時候要管?

以往僅在臉書偶爾抒發,累積百餘篇隨筆,陳偉棻描述寫作於她,向來是自然而自發的,「就像洗澡心情好想唱歌,我不寫反而不舒服,像想唱歌抒發時阻止自己不唱。」動念出書後,她挑出28篇投稿至紅樓詩社「拾佰仟萬出版贊助」徵選,評審對作品的評論包括老派、副刊風格、四平八穩……困惑於該如何解讀這些形容,兼之非典型文學創作者出身,這令她忐忑不安。

順著想唱歌的欲望,她一路沒有讀者掌聲地寫了十年。其中〈鄭博士〉是她私心繫念的一篇,筆法平淡如水、波瀾不興。陳偉棻好奇讀者對這種呈現手法有何反應,一方面也隱隱察覺這是自己說故事的聲調,「我確實有我想表達的,可是我不想硬塞給讀者某些意見。再現(represent)勢必有某種主觀性,但我想把稜角磨得很圓,我沒有要它像個箭頭,不斷強調『你看這裡!』『你要這樣想!』。這跟學術寫作差別很大,因為研究文獻箭頭都超級醒目,深怕喊得不夠清楚大聲。」

「那種感覺更像我看到一張美麗的照片,也遞給你看看。我喜歡聽讀者回饋的共鳴,像是給對方看照片後,對方回答『咦,我也有張類似的』。如果寫這麼淡,讀到的人還能明白,那我們便是心意相通。心意相通的時候,你會覺得跟這個人很親近,即便素昧平生。」

陳偉棻提起十幾年前一度陷入低潮,意外讀到何致和小說《外島書》被強烈擊中的感覺,「男人當兵離我很遙遠,但其實小說講的是這些人抽到外島籤,在某種『被選擇』的狀態下被迫塞進有限的環境中,自行創造出微小的樂趣。我那時真的被安慰到,心意相通的感覺太強烈了。」

他人想像的異國生活或許多彩多姿、刺激有趣,但陳偉棻說,「我在美國學到『juggle』這個詞,意指得同時應付很多事。我的個性本來就像整天在獨輪車上顫顫巍巍找平衡了,游牧狀態如同在不跌落的同時,再加碼拋接好幾顆球。」我們總想像不曾擁有的生活更加風光明媚,卻鮮少意識舞台光照不到的地方,是無從閃躲的修練場。「我一直處在焦慮『會不會掉下來?』的戒慎恐懼裡,甚至擔心當我以為熟練了,下一刻球就會失手掉落。我想我的文字能引起共鳴,部分原因可能在於:誰生活不是在拋接各種球呢?」


(照片提供 / 陳偉棻)


陳偉棻的生活搭建在各種尋常物件上,她的目光總是默不作聲地拾起旁人遺落的細節,從一條小小束線,到燈泡、廚具、吹風機、棉被……「說穿了,是大事像買房我無法控制,只好專注在能掌握的小事,用虔誠的態度珍惜每個微小時刻。」如她在自序寫下:

總是在路上,只好把浮光掠影的片刻也體驗出幸福來。

她認為在路上的人,所謂的穩定象徵,是擁有一台洗衣機。陳偉棻說,對定居的人,洗衣不過幾十分鐘的小事:丟入衣服、按鈕,洗好拿出來晾,有烘衣機的話甚至抖抖就能穿。但她的洗衣場景,是抱著髒衣服找到洗衣房,機器卻全數使用中,只能乾巴巴坐等。洗好繼續排隊等烘衣,一晃眼幾小時就沒了。「有時沒有烘衣機,回房裡四處找地方掛,邊擔心隔天退房衣服未乾。所以我一直覺得能在家洗衣服,有個陽台晾衣,是一件容易被忽略卻奢侈的事。」或者她習慣喝大量溫開水,旅館未必提供熱水壺,就算有,還得先煮滾倒掉,再煮一壺放涼,從check in到喝到水可能好一段時間了。

能夠穩穩喝到一杯溫開水,或隨時洗衣並攤開晾乾——更進一步說,是這些小事的理所當然,反襯出旅途中的窘迫,相對的,她也仰賴這樣枝微末節的瑣事為生活定錨,「當這些小事能被滿足,我就覺得很好,像提醒我旅程帶來的變動與飄泊的反面。

不斷移居,首先剝奪的是擁有某些事物的籌碼。陳偉棻坦言,她渴望買房、想建立長久關係、想養寵物,想擁有一張沙發,幾件無用小擺飾……這些年來的曲折,最終被收束成簡單一句,「所有這年紀的人想要的我也會想要——那些我都沒有,但我可以接受。」她引用畢飛宇的句子:人們過的並不是自己「想過」的日子,也不是自己「不想過」的日子。人們過的是自己「可以過」的日子。「對我來說,『可以』的意思是一種平衡狀態。我知道必須有所取捨。有人資源夠多可以不必選,但我不認為我可以。」她解釋,生活不能只看「喜歡」的部分,還要想能否接受「不喜歡」的部分。「很多時候我們離開一種生活,是因為不喜歡的部分實在受不了,而不是喜歡的部分太少。

取捨是有代價的。採訪這天,她剛度過第14個獨在異地的除夕,年夜飯簡單吃盤沙拉,她笑說習慣了,「很多留在台灣的人會用羨慕眼光看我,但我覺得離開或留下都好,誰也不必羨慕誰。像京都的百年老店,不就是有人沒離開、沒改用現代化、全球化的方式經營才讓人覺得很棒嗎?」

《入境大廳》全書31篇環繞移居生活紀實,娓娓陳述各種變動,她說當初依直覺挑選文章,但最終發現每篇都指向「身心安頓」的母題,「生活上我其實很敏感,容易緊張焦慮,身心安頓至今是我的課題。」她認為這是日益普遍的游牧世代共同面臨的,「我們必須快速上手某些工具,比如語言、數位技能;但以前我們從沒被教過如何過這樣的生活,尤其是心靈上的安頓。

對她來說,新地方未必變舊,但比較能掌握,應付動蕩也沒有更拿手,至少不像初遇般驚惶失措。陳偉棻說,「我不敢說做得很好,肯定有更熟練,可是我不會用擅長來形容。」而同時,有些風景已回不去,「像〈乾洗店的祕密〉裡的店鋪因疫情影響換了老闆,那位會跟我聊各種靈性話題的老闆已經不知去哪了……」

時光似沙,能握在手心的唯有幾個字,證明曾目睹的一切不至逸失,陳偉棻既慶幸也感激,「幸好我有寫下來。日復一日忙著丟球,生活就像一盤散沙,可是寫下的東西會始終在那裡,像座城堡堅固不移,讓我感到安心。



(照片提供 / 陳偉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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