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中旬,歐美犯罪文壇發生一件難得讓台灣媒體也報導的大消息:獎金高達100萬歐元、西語文學界指標性大獎「西班牙文學星球獎」(Premio Planeta)在今年將大獎頒給驚悚犯罪女作家卡門.莫拉(Carmen Mola)──但當天在頒獎台上現身的,竟是三名中年男子!
原來莫拉並不存在,「她」,是三位男性共同創作時使用的假名,在資訊發達的現代,維持了四年多的「覆面作家」生涯。這個真相令在場的西班牙國王、王后都大吃一驚,也引起輿論批評。但一個從玩笑而起的謊言,並無礙於三位作家通力合作締造的文學成就。
令筆者驚喜的是,在這起新聞落幕後,我們這麼快就能認識西語犯罪文壇的頂尖作品──莫拉的其中一個「分身」奧古斯丁.馬丁尼茲(Agustín Martínez)在2015年發表的《失落之山》。這是馬丁尼茲的第一本小說,而他的真正職業是在影視圈打滾了15年的編劇。
《失落之山》接連賣出十國版權,2019年改編成電視劇更獲得多項殊榮,被評為西班牙年度最受矚目影集,成為近年西語犯罪小說商業成功的典範。不過許多人不知道,在風光背後,這部暢銷作品其實有著坎坷的過去與令人黯然神傷的概念起源。
在里歐哈國際大學為馬丁尼茲進行的專訪中,作者透露《失落之山》電視劇的八集劇本早在2014年之前就誕生,無奈企劃案陷入死胡同,始終沒無法順利開拍。這讓他決定把故事改寫成小說,深入述說庇里牛斯山脈的獨特氛圍和那些吸引著他的角色人生。
小說的好評熱銷,為影視投資打下受眾基礎,不過馬丁尼茲也強調,這幾年串流平台的興起更是一大關鍵。「西班牙國內拍攝的電視劇,不再是那種為了吸引所有族群觀眾而硬塞各種情節的大雜燴。在2014年要電視台投資拍攝《失落之山》這樣的故事是無法想像的,但現在電視劇真的拍出來了。」
筆者這幾年推廣本土小說IP的心得正是如此,受新冠疫情影響,串流平台加速取代電視台甚至電影院,成為全球觀眾的主要收視管道,如今所有影視公司在開發作品時,爭取串流平台的資金挹注已是必然。業界龍頭Netflix「越在地越國際」的IP概念,成功打造許多紅遍全球的現象級大戲,也徹底改變過去影視圈「什麼都要有,結果什麼都沒有」的思維。
西班牙犯罪推理類型作品便是受惠於串流全球化的最佳案例之一。名導奧瑞歐.保羅(Oriol Paulo)的《屍物招領》( 2012 )、《佈局》( 2017 ),已證明他們具備強大謎題設計與說故事人才。Netflix興起後,以搶匪團隊為主角的《紙房子》( 2017 )、名校內部階級鬥爭的《菁英殺機》( 2018 )、小說改編的校園懸疑《你留下的爛攤子》( 2020 )叫好叫座,讓世人驚豔於西國的犯罪影劇水準。
屍物招領
佈局
紙房子
菁英殺機
你留下的爛攤子
《紙房子》製片人艾力克斯.畢納(Álex Pina)如此解釋他們最初的理念:「我們避免本劇迎合國際口味,刻意讓影集風格迴異於一般的美劇,提高國際社會對西班牙鑒賞力的認識。」《紙房子》的全球化效益幫助了西班牙影視產業復甦,也讓原本被認為題材受限的《失落之山》得以在鉅額投資後影視化,由馬丁尼茲本人擔任製作人與編劇,在螢幕上呈現美麗道地的庇里牛斯山風景。
佩爾迪多山(圖片來源/wiki)
《失落之山》的創作靈感來自真實事件,是馬丁尼茲前往當地家族旅遊時所聽到的一起兒童失蹤懸案。小說中的佩爾迪多山村,位於庇里牛斯山的第三高峰,周遭圍繞兩座國家公園,是西班牙知名觀光景點,山村的大部分收入來自觀光客。做為一個地理位置嚴峻的小村落,村民相互認識,他們是朋友、同學、鄰居,彼此之間更像一個大家庭,生活起居與性格養成緊緊相繫在一起。
安娜與露西亞這兩個11歲女孩,在2009年10月放學後的一個平常下午失蹤了,民警隊與村民搜索一無所獲,然而,竟在五年後一場車禍意外的生還者中發現了安娜!通常兒童綁架、失蹤案沒有在「黃金48小時」內破案或抓到嫌犯,救出受害者的機率就很低,但作者以安娜奇蹟生還的爆點,開啟了整個故事。
國家警察莎拉與山迪亞哥千里迢迢來到佩爾迪多,內心有無數疑問:「露西亞還活著嗎?」「這五年來她們被藏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是誰救了安娜出來?」「誰又是那個可惡的綁匪?」這一切皆得靠安娜給予解答──
想要知道答案卻比想像中困難,囚禁兩名女孩的男人始終用頭盔包住面容,也很少對她說話,安娜始終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那個男人似乎把更多時間放在露西亞身上。既然安娜出現在附近,那麼囚禁她們的場所應該就離村莊不遠吧?莎拉把搜查重點放在村民身上,卻屢屢遭受阻擾。連五年前負責辦案的當地民警隊也強力反彈。在這個封閉的聚落中,村民極度團結並排斥外來者,他們互相掩飾、不透露任何客觀訊息,口徑一致地表示犯人一定是「外地人」。
在一般失蹤題材的小說中,被害人家屬的內心描寫是常見的一環。但《失落之山》又進一步地探索了兩個原來無比親近友好的鄰居家庭,在案件發生與安娜歸來後的錯綜複雜關係。露西亞的母親痛罵安娜及她的父母,憑什麼獲救的是安娜?露西亞的父親華金這些年成為舉足輕重的地方人物,被准許跟政治人物一起出席各項活動,全國人民都得乖乖聽他盡情抒發痛苦,他還跟女記者搞上了,華金沉溺又享受在「成名」的哀傷裡,不顧家人感受;露西亞的哥哥金恩彷彿被父母遺棄,孤寂至極,卻又在成年以前逃不出這個他痛恨的故鄉。人生被偷走整整五年的安娜,又該如何適應這個變得陌生的世界?
同樣身為女兒失蹤的受害者,兩個家庭父親的境遇更呈現諷刺的落差。安娜父親阿爾瓦洛是個異鄉人,他不是土生土長的佩爾迪多山人。即便他努力融入當地,在村裡娶妻生子、積極參與互助會活動。但在女孩們失蹤後,村裡打破了虛假的和諧,「團結的村民」需要找個罪人,不在場證明不夠確實的阿爾瓦洛便成為頭號罪犯人選。他沒有得到任何同情,而是慘遭排擠羞辱,原來,這裡的人根本不會接受他們認定為「不屬於這塊土地」的人,更需要有個箭靶安撫良心。
「在那座村莊,如果不能追溯到你該死的祖父輩,或不知道怎麼喝咖啡,你恐怕就是外地人。居民喜歡過客替這裡帶來鈔票,但他們並不喜歡來了之後定居的人。」
這類「小鎮懸疑」作品中,封閉村莊內看似溫馨實則暗潮洶湧的人際關係,每個角色談話都有所保留、人人皆可疑的設定,正是其魅力核心。辦案的警察或偵探也往往面臨巨大挑戰。有影評高度讚譽《失落之山》是西班牙版的《雙峰》(1990),大衛.林區執導的這部「小鎮懸疑」經典影集,在九○年代打破電視台充斥肥皂劇的狀態,將電影美學注入電視劇,甚至影響日後美劇轉向多元發展。往後這類作品在歐洲十分盛行,例如丹麥的「《謀殺拼圖》(2007)、英國的《小鎮疑雲》(2013)。
這類作品有相似的懸疑風格,卻又能巧妙突顯出最在地、最富異國情趣的民風習俗,這是為什麼各國影視圈會紛紛拍攝「小鎮懸疑」的原因。以《失落之山》來說,背景的庇里牛斯山便具有無可取代的畫面存在感與歷史淵源──巨大陰森的山林一向是人類畏懼的禁忌之地。史上最大規模的集體失蹤案就發生在18世紀的庇里牛斯山裡,據傳當時有4000名士兵在一夕間憑空消失,只留下馬匹與大砲在原地。當地人還相信,克雷圭那山峰( Cregüeña)住著「冰凍巨人」,不時會下山搶奪家畜及糧食,因此,便有村民認為冰人才是綁架露西亞的罪犯……這些西國特有的傳說,為故事賦予豐富的神祕色彩,當真兇揭曉時,我們也才驚覺罪犯綁架女孩的手法與山村內的生活型態有著絕對關聯:如果不是身處佩爾迪多山的特殊環境,便無法如此簡單地達成完全犯罪,這樣的設計對於推理迷來說是足夠滿足的。
《失落之山》受到廣泛認可的原因,更包含事件幕後的社會問題:戀童癖造成兒童安全危害、以及故事中其他孩子的家暴困境,甚至是資本主義光明正大剝削性工作者的殘酷現實。
馬丁尼茲的好友、同為影視工作者的洛佩茲說,他閉上眼睛反思這本書時,發現它深刻講述了人類社會最嚴重的禍害及可以想像到的最可怕罪行──許多女孩毫無道理地消失在世界上、或淪為變態發洩性慾的工具。這也是為什麼馬丁尼茲亟欲發表這個故事,希望為所有受害女性發聲。
西班牙是熱情洋溢的拉丁國度,也是地理大發現時代的航海家與掠奪者,擁有過無限美好的時刻,但就像史迪格.拉森(Stieg Larsson)在「龍紋身的女孩」系列所揭露的瑞典家暴問題,馬丁尼茲在小說中充滿詩意的文字裡,以主角莎拉鍥而不捨的努力提醒眾人:當大家在馬德里、巴塞隆納瘋狂慶祝西班牙國家隊在2010年勇奪史上第一次世界盃冠軍榮耀時,周圍仍存在著無數心碎家庭、被權貴階級或封閉村落隱蔽的邪惡。請從失落之山中拯救她們吧──沒有任何無辜的女孩應該承受「化為塵埃,化為暗影,化為虛無」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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