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之書》
諾拉盯著書,她現在看到了。書封上有幾個小巧的浮雕字。
《後悔之書》
「從你出生以來,你所有的後悔都記錄在這本書中。」愛爾姆女士說著,手指在書封點了點。「我現在允許你打開。」
書很重,諾拉盤腿坐在地上,將書打開。她開始讀書裡的內容。書依照她的年齡分章節,從零歲、一歲、二歲、三歲……一路到三十五歲。隨著書的章節增加,每一年的內容都愈厚。但她累積的後悔不一定和那年相關。
「後悔會跨越時間。它們會縈繞不散。順序會不斷更動。」
「對,沒錯,我覺得很有道理。」
她馬上發現,書中的後悔小至日常瑣事(我後悔今天沒做運動),大至人生大事(我後悔沒在父親生前告訴他我愛他)。
背景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後悔,延續好幾頁。「我後悔沒待在迷宮樂團,讓哥哥失望。」「我後悔放棄迷宮樂團,讓自己失望。」「我後悔沒為環境多盡一點心力。」「我後悔自己將時間花在社群媒體上。」「我後悔沒和伊莉去澳洲。」「我後悔沒在年輕時多玩一點。」「我後悔和父親吵架。」「我後悔沒有去做動物相關的工作。」「我後悔在大學沒念地質系,反而念了哲學系。」「我後悔沒學著當個更快樂的人。」「我後悔感到如此有罪惡感。」「我後悔沒有堅持學好西文。」「我後悔在普教高級程度課程中沒選科學。」「我後悔沒成為冰河學家。」「我後悔沒結婚。」「我後悔沒申請劍橋哲學研究所。」「我後悔沒照顧好健康。」「我後悔搬去倫敦。」「我後悔沒去巴黎教英文。」「我後悔沒寫完大學開始寫的小說。」「我後悔搬離倫敦。」「我後悔找了個沒前途的工作。」「我後悔沒當個更好的妹妹。」「我後悔讀完大學沒去壯遊。」「我後悔讓父親失望。」「我後悔我教鋼琴的時間比練琴還多。」「我後悔沒做好財務管理。」「我後悔沒住在鄉下。」
有的後悔比其他顏色淡。而有個後悔原本看不見,後來變粗體,又再次消失,彷彿在她眼前不斷閃爍。那個後悔是「我後悔還沒有小孩」。
愛爾姆女士彷彿再次讀到她的心,說道:「那份後悔有時在,有時不在。有些後悔是這樣。」
三十四歲後是書本後半最長的章節,有許多關於丹的後悔。字跡粗重清晰,在她腦中像是海頓協奏曲以極強音演奏。
「我後悔對丹那麼殘忍。」「我後悔和丹分手。」「我後悔沒和丹在鄉下酒吧生活。」
她一行行看下去,想起這個她差點嫁的男人。
後悔超載
她和伊莉住在圖丁時遇到丹。他蓄短鬚,有著大大的笑容,外表上看來像電視上的獸醫。他個性有趣,充滿好奇心。他會喝點酒,但似乎永遠不會宿醉。
他以前學過藝術史,運用魯本斯和丁托列托[8]的知識,當上了蛋白質穀物棒公司的公關長。不過,他確實有個夢想。他的夢想是在鄉下經營酒吧。他想和諾拉一起分享。
諾拉受他的熱情打動,和他訂了婚。但突然之間,她發現自己不想嫁給丹。
諾拉內心深處害怕自己變得和母親一樣。她不想複製父母親的婚姻。
諾拉怔怔望著《後悔之書》,不知道她父母究竟有沒有愛過彼此,也不知道他們結婚,是不是因為只是時候到了,便找個身邊單身的人結婚了,就像在音樂停止前,抓住身旁第一個人。
她永遠不想玩那個遊戲。
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曾寫道:「害怕愛便是害怕人生,害怕人生的人有四分之三已經死了。」也許那便是她的問題。也許她只是害怕生活。不過伯特蘭.羅素的老婆和情人比吃得米還多,也許他沒資格給建議。
母親在她婚禮前三個月過世,諾拉悲痛欲絕。她曾暗示丹,結婚日應該後延,但不知何故,日子並未更動。諾拉在悲傷和焦慮交攻之下,感到生活無法由自己掌控。婚禮彷彿是內心混亂的一個症狀,她感到自己被綁在一條火車鐵軌上,她如果要解開繩索,掙脫束縛,奔向自由,就只能從婚禮中脫身。但話說回來,她放棄和伊莉去澳洲的計畫,讓伊莉失望,單身一人待在貝德福,養隻貓,在弦理論商店上班,這樣的生活完全和自由背道而馳。
「喔,不妙。」愛爾姆女士打斷諾拉的思緒。「這對你來說太多了。」
突然之間,她再次感到內心深沉的悔意,並再次感到她讓大家和自己失望。不到一小時前,她便是想擺脫這種折騰。後悔同一時間湧上心頭,甚至比她在貝德福渾噩度日時還更痛苦,那股力量層層累積,令人難以忍受。罪惡感、懊悔和悲傷無比強烈,她雙眼緊閉,放下沉重的書,雙手撐著身子,身體向後。她幾乎無法呼吸,彷彿有雙看不見的手掐住脖子。
「讓它停下來!」
「合上書。」愛爾姆女士說。「合上書。不要只閉上眼。合上書,你必須自己來。」
諾拉覺得快昏倒了,她坐起來,手伸到封面底下,感覺書現在變更沉重了,她設法合上書,心口一鬆,大抽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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