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頭流浪一夜後，她用漫畫紀錄城市──馬來西亞藝術家NOvia與老吉隆坡的24小時-\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馬來西亞藝術家NOvia介紹自己的漫畫與小模型裝置。

時間是9月20日下午，地點是高雄駁二藝術特區，場景在C7動漫倉庫，這是「熱帶季風：亞洲紀實漫畫原稿展」開幕的前一天。馬來西亞藝術家NOvia Shin（冼佩珊）窩在展場夾層裡，雙手小心地使著尖頭鑷子，細細地把迷你漫畫角色歸位。我們還沒看清發生什麼事，她又從背包裡掏出小袋子，窸窸窣窣的把裡頭神祕的小東西灑在展台上，遠看像是成片沙地。

見我好奇，NOvia笑著說，「妳可以拿放大鏡來看。」這倒是勾起我的興趣了，漫畫我常看，第一次有漫畫家喊我拿放大鏡看作品。近看才知道，NOvia剛才灑出來的細碎小物不是沙，而是她手工碎紙的成果。這是NOiva的主題展區，除了展出〈老吉隆坡的24小時〉漫畫原稿，還有她的手工紙藝，她將漫畫立體化，每個角色只有一個指節的大小。

立體化的〈老吉隆坡的24小時〉，展品得拿放大鏡來細看。

藝術家NOvia來自馬來西亞，從小在怡保長大，大學畢業後住在吉隆坡，以插畫工作維生，同時也是人文歷史導覽員。2018年底，她開始在紀實漫畫刊物《熱帶季風》發表漫畫〈老吉隆坡的24小時〉，故事從清晨5點的吉隆坡開始，紀錄她所看到的老吉隆坡生活，跟著色彩鮮豔、分鏡趣味的漫畫，讀者彷彿也來上一場紙上旅行。

熱帶季風Vol.1

熱帶季風Vol.2：東南亞映像

熱帶季風Vol.3：安靜的戰地

老吉隆坡的24小時是什麼模樣？清晨5點，菜巷裡的李霖泰菜市場，肉販忙碌著，「啪啪」是拍肉的聲音、「咚咚」是剁開雞隻的聲音。早上6點，緬甸籍移工趁著停車場還沒車輛進駐時踢起足球，他們裸著健壯的上身，是一幅早晨美好風景。早上7點，老鼠巷的跳蚤市場已經熱熱鬧鬧，成排落地的攤販比鄰鋪開，向來客兜售著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貨品。

老吉隆坡，泛指巴生河與鵝嘜河交匯處，匯集不同的族群，灌溉出活絡的商貿與繽紛的文化。但如同許多城市類似的命運，因為建設捷運，老街開始變化，居民展開抗爭，試圖抵抗時代變遷帶來的城市地貌改變。NOvia當時剛大學畢業，受到抗爭衝擊，她與同好創辦「走街」人文歷史導覽組織，開始帶人們認識吉隆坡。

某日，NOvia突發奇想：「好想晚上看看這個城市，我們來睡街吧！」一開始只是好玩罷了，她跟3個朋友提起這個念頭，好友們馬上同意，4個人就這麼當起一日街友，從傍晚5點開始在老街周圍走來走去，有時站在攤位旁，有時坐在街上看。夜裡累了，隨手撿拾看見的紙皮，就睡在小吃攤門口，呼吸到的空氣裡有著小吃攤油膩的食物氣味。

清晨4點，小吃攤準備做生意啦！4個年輕人不得不起床，但還是好睏呢，於是她們轉移陣地到河堤旁，繼續睡在河床邊。「哇，非常好睡呢。我們每個人都做了美夢，大概又睡了一個多小時才願意醒來。」街上睡一晚之後，NOvia發現城市的每個小時都在變化，「有人來、有人走，有永遠在這裡的人，也有移來移去做生意的人。我很想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

NOvia與朋友的城市流浪，後來轉移陣地到河堤旁繼續睡。（提供 / NOvia）

那天的城市流浪，讓NOvia非常驚喜，她原以為自己是做文史導覽的人，對城市應該頗有了解，卻沒想到，在她平常熟睡的時刻，城市頻繁地且細微地轉變著風景。這也是第一次，她決定以漫畫形式創作，用3B鉛筆、水彩、彩繪筆、彩繪軟毛筆、水性墨筆、代針筆等媒材，畫下她看到的小人物故事，好比成日撿拾人們丟棄彩券的老伯，重新對獎，還真的中過獎。

流浪的過程中，NOvia也發現，馬來西亞的「打小人」與香港大有差異。「香港打小人，是想要打誰，就一直講對方的名字，用鞋子打他。但馬來西亞是誰都可以打，師父嘴裡連串的咒語從『除男小人、除女小人、除同行小人……』，可以一路除到所有對自己不利的人。」為了取材，NOvia在一個月內除了三次小人，朋友忍不住笑她：「妳還有朋友嘛？」

想起當時的情景，NOvia笑了出來，「所以除到最後，你可能真的沒有朋友了！」她在田野調查中也發現，「過去以為會『打小人』的多半是年紀大的長輩，但事實上，不管男女老少都會來打小人。」每到驚蟄之日，等著打小人的民眾更是大排長龍。在師父念完一連串咒語後，事主會把小人丟在地上，用力踩3下，再撿起來拿去燒掉，便完成打小人的程序。

馬來西亞的「打小人」儀式與咒語都被NOvia 仔細紀錄下來。

NOvia將撿彩券的阿伯畫成〈拾別人運氣的人〉，收錄於《熱帶季風Vol.2：東南亞映像》。

還有另個印象深刻的場景。李霖泰菜市場旁的停車場總是滿滿滿，平日也不好找車位。但清晨6點，NOvia看見空無一車的停車場內，有好幾個緬甸移工裸著上身踢足球。「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停車場在還沒有車子來的時候，會是移工娛樂的地方。一個小時後，這裡就會停滿車。但一個小時前，卻是移工的足球場。為什麼他們不能有一個好點的地方踢球呢？」

眼前的畫面讓她深受衝擊，「我跟朋友都在想，或許我們真的沒有讓移工有『生活』，我們只是讓他們在吉隆坡『活著』而已。他們的生活空間，都先讓給我們生活了。」這是NOvia對社會的叩問，她正在思考，百年前的吉隆坡是廣納不同種族與國籍的移工來到此地，為何百年之後，人們卻開始排擠外來移工呢？

她說起另一個故事，地點在怡保。有次她在河堤邊做田野調查，看見不同族群的人們在賭博，她跟其中一個賭累了、在旁邊拔臭豆吃的印度人聊了起來，兩人相談甚歡，後來印度人對她說：「其實，我也很想跟你們做朋友的啦！如果大家的態度好一點的話，那會很好的。」看著這位印度朋友無奈的眼神，NOvia很明白，這位印度人指的是各族群間仍有隔閡，「所以我很想在這方面努力，讓不同的種族可以和諧一點。」

NOvia是秉持著這樣的信念創作的。仔細看她的漫畫原稿，多彩豐富的畫面充滿細節，街道、人物、動作都是細微的圖像。她坦言，自己非常著迷細微的物件，背後也有更深刻的思考，「我把很多人物畫得非常非常小，因為我想反映出，大家都習慣看很大的事情，特別是歷史，好比大家都在爭吵誰最早來到這個地方，好像這個地方就是屬於他的。」

對NOvia來說，不該是這樣的。「很多在這過程發生的很微小的事，也是很重要的，也值得被提出、被記錄下來。所以我這幾年的作品都在做這件事情，把很多微小、微不足道的事畫出來。」NOvia以各種型式的畫作紀錄生活的可能，這些手繪微模型不只單純的擬真，更富生活感、故事感和時間感，也展現強烈她的個人風格。

而這樣的念頭，她不只放進漫畫與紙藝作品裡，也悄悄放在展場裡。高雄駁二正在展出的「熱帶季風：亞洲紀實漫畫原稿展」裡頭的「NOvia展區」，微縮的漫畫紙藝藏在發光小宇宙裡，那是NOvia走過的老吉隆坡街景。走入這個展間，彷彿進行一場尋寶遊戲，請特別留意牆角、電箱旁、開關側、靠近地板的插座邊……小小的漫畫人物就攀附其上。進場前，記得先拿個放大鏡，跟著NOvia的眼睛，走一趟老吉隆坡吧。

「NOvia展區」彷彿尋寶遊戲間，觀眾要特別留意小角落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