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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性向「矯正」後,《被消除的男孩》作者Garrard Conley說:「有些人下半輩子應該天天為往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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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若德.康里(Garrard Conley)長於美國南方,19歲時曾進入性向矯正機構接受「治療」,他將這段經歷寫成回憶錄《被消除的男孩》。(攝影/ Colin Boyd Shafer;提供/麥田出版)


三年前,有一位名人帶菜刀進家裡,我才開始關注「性傾向矯正」的議題。二十年前他在矯正界叱吒風雲,短髮圓臉的他帶著妻子到處宣揚矯正的療效;如今他長髮飄逸,是波特蘭名廚約翰・波爾克(John Paulk),常上臉書曬男友照,進我們家是展示廚藝,為朋友慶生。慶生會中,他表現出知識豐富的一面,待人和善,態度敬業。散場後,我向與會好友透露他備受爭議的過去──曾躍登《新聞週刊》封面人物、後來在華盛頓同志酒吧「借廁所」遭當場認出。朋友之間因此辯論,對於矯正治療界領袖人物,同志圈應不應該給他們一個自新的機會?

台南人的我只接觸過美國南方鄉下一次,感想相當於台北人對南部的印象。目前我定居的波特蘭屬於二線大都市,人文薈萃,是玩音樂、搞藝術的青年紛至沓來的文化綠洲,更有盤踞鬧區整個街廓的全球最大獨立書城Powell's。正由於民風開放,一般人至少表面上不會排斥同志,因此波特蘭沒有同志區,和同志文化真空的南方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翻譯本書期間,我透過一位冰島文譯者在紐約牽線,有幸以電郵聯絡上作者,然後藉臉書了解《被消除的男孩》浴火重生後的今天,也感受到作者母親在網路上活躍的熱度。從《被消除的男孩》蛻變為與丈夫同住紐約的作家,賈若德的成長路走得艱辛,但他終究踏進陽光裡了,拙筆譯完這本書的我祝福他再創膾炙人口的佳作,期望他以過來人的身分開啟另一片同志的創作天空。



提問宋瑛堂(《被消除的男孩》譯者)
回覆=賈若德.康里(Garrard Conley)

Q:《被消除的男孩》出版後,不少同志在踏出關鍵的一步時已輕鬆不少,你應該欣慰才是。但重溫苦日子是件辛酸事,你不厭其煩反覆敘述個人經歷千百次,想必很辛苦吧?

被消除的男孩(電影原著)

被消除的男孩(電影原著)

A:持續分享我的經歷一直是件苦差事,因為所有的反應我大致全能預料到。在美國,一般的反應是震驚。我在2004年的遭遇就已經夠嚇人了,到了2018年竟然還有這種事,大家更無法理解。我從來沒有立志要挺身鼓吹什麼運動,我只想盡我能力據實深度報導一己的經歷,但我的故事已經成長到望塵莫及的程度了。我收到好幾百則電郵,得知自己的遭遇能協助這些人勇於面對過去,之後便想通了,反覆敘述個人故事固然增加我心靈上的負擔,我認為仍然值得一說再說。

Q:你等了幾年才決定撰寫《被消除的男孩》公開發表?

A:矯正治療之後大概十年,我才動手寫下回憶錄的第一個字。我本來覺得,逃過矯正劫數的人比比皆是,長年接受療程的人也很多,我算哪根蔥?但後來我發現,我能清晰詳述自己的情緒起伏轉折,這一點是我的強項,所以才決定一頭栽進寫書計畫。

Q:國外讀者對本書有很大的迴響,你能舉幾個最值得一提的例子嗎?

A:我去德國巡迴簽書時,很多人嫌我把父母描寫得太通情達理了。被這樣批評,我心裡淌血,因為我當下認為我的同志心遭到攻訐,也隱隱覺得,我該不會出現人質常罹患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但最後,我學會如何為自己的立場辯護。面對無法理解我生長環境和教養的人,我也懂得如何向他們解釋時空和其中背景。

電影版《被消除的男孩》《被消除的男孩》電影版由盧卡斯·海吉斯飾演少年康里。羅素克洛和妮可基嫚飾演父母。

Q:《被消除的男孩》即將於美國在11月上映。令堂最近常在社交媒體曬幕後照。你看過電影了嗎?電影版是否忠於原著?你喜歡或不喜歡電影版本的哪一部分?

A:電影我看過很多遍。大概不下十次了吧。大致上來說,我認為我只能把自己的故事託付給他人,讓對方盡情揮灑文藝才情。導演,也是本片編劇喬爾・埃哲頓(Joel Edgerton)動機純正也才華洋溢,是一個我信任到底的人。

假如劇情不是我的親身經歷,我對電影版會有何感想,我可能永遠不得而知。我太貼近本片的題材了,覺得自己不適合論斷這部電影。然而,在拍片過程中,我如果對某橋段感冒,喬爾一定動手修改/剪輯。在寫劇本和執導方面,他的身段極富彈性。此外,盧卡斯・海吉斯(Lucas Hedges)是影壇上情感最細膩、最真摯的演員之一。能身為本片的一份子是我的榮幸,我們的訴求目標是針對一個通常被好萊塢漠視的角落。

\\電影版《被消除的男孩》11月於美國上映//


Q:我從你臉書上的發文得知,有幾個記者企圖專訪令堂,以取得「反方的說詞」。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A:《每日郵報》(Daily Mail)試過幾次(應該改名叫做《每日莠報》(Daily Fail)才對)。有個男人自稱人口普查員,去我媽門口找她。也有個女人對我媽說,沒訪問到絕對不走。是很煩沒錯,幸好我媽在這階段已經被媒體千錘百鍊了。她要求人口普查員出示證件被拒絕,當場對著他的臉摔門。

Q:有些人建議身為同志子女應該寬待家人,多給家人一些調適的空間和時間,不要急著逼家人接受。這些人的看法是,父母的調適很困難,因為同志子女長久以來一直隱瞞性傾向,自己早已能接受,真相一旦驚爆出來,父母受到的衝擊尤其大。你認為呢?

A:這是一個爭議話題。誠然,父母是否能接受子女是同志,這種負擔太重,世上沒有一個子女應承受,但實情是,在明瞭自己的性傾向方面,許多父母跟他們的子女同樣抱著躲在衣櫃裡的心態。打從出娘胎起,我們全受社會灌輸異性戀教條,所以,父母對子女的反應如果不盡理想,我其實不太想責備父母。話說回來,有些父母怎麼溝通也不懂,甚至根本拒絕學習,子女逼不得已,只好跟這些有害身心的人完全切割。

我敢說,每個人遇到的狀況不同,但如本書呈現,我顯然是以同理心看待這些父母。


Q:台灣可望成為亞洲同志婚姻合法化的先鋒,然而,台灣存在一部分強硬保守派和基督徒,仍將同性戀等同於人獸交和狎童狂。態度較溫和的保守人士主張,婚姻平權是西方國家的概念,亞洲不應急著套用,台灣應該多寬延一些時日,等歲月證明同婚能適用在亞洲再說。《被消除的男孩》裡也有類似的兩極對立:一邊是南方教徒,另一邊是東西岸大都會民眾。你和家人最初的反應是以宗教信仰趕走同性戀傾向,更進一步著手改造你。如果你能對台灣的保守派發聲,你會如何呼籲他們正視必然的趨勢?

A:我也許會以我問家母的一句話問他們。矯正治療後,母親帶我回家,我問她覺得當前最性感的女演員是誰。
她說,「妮可・基嫚。」
我問,「妳會想和妮可・基嫚親熱嗎?」
她回答,「不會。」
我說,「對,我也不會。身為同志的滋味就是這樣。

Q:石牆世代的同志做夢也沒想到,今生居然能過著光明正大的婚姻生活。隨時代推演,同志酒吧和棕櫚泉渡假村之類的傳統同志聚集場所顧客群也逐年老化。同志圈老少之間的鴻溝愈來愈寬,你有沒有感覺到?

A:還用說嗎,當然有感啊。盧卡斯・海吉斯接受雜誌專訪,剛出櫃的他自稱「不完全是異性戀」。老一輩的同志聽了說,他應該貼一個標籤才對。新世代不喜歡標籤。老同志通常仍活在為生命奮戰的時代,有這種心態無可厚非。我認為,同志酒吧和渡假村已經成過去式了。這類場所是一種實質上的綠洲,置身其中能躲避外侮,在從前有其存在的必要。

Q:三年前,有位朋友的哥哥想給他一個驚喜,借我們家幫他慶生。他哥哥找來一位本地廚師,名叫約翰・波爾克(John Paulk),來我們家示範廚藝。他哥哥是同志,只知波爾克是名廚,不知道波爾克曾經是矯正治療界的風雲人物。慶生會中,波爾克表現出知識豐富的一面,待人和善,態度敬業。散場後,我向與會好友透露波爾克備受爭議的過去──曾躍登《新聞週刊》封面人物、後來在華盛頓同志酒吧「借廁所」遭當場發現。朋友之間因此辯論,對於矯正治療界領袖人物,同志圈應不應該給他們一個自新的機會?你認為呢?

廚師John Paulk左:John Paulk曾是「性向矯正」界名人,1998年與妻子登上Newsweek封面
右:John Paulk與現在的男友。(圖片來源 / John Paulk fb

 
A:我剛倒抽一口氣。這是這次訪問裡最勁爆的一點,引得我想徹底了解身為採訪者的你。
言歸正傳。把波爾克加為臉友是件苦之又苦的事。加約翰・史密德(John Smid)也是。我在LIA(Love In Action)接受矯正治療的時候,史密德是當時的班主任。如今,這兩人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有時候,想想也覺得,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但回頭過來再想一想,我不太確定。我認為,人人都有權過好日子,而且,我沒興趣培養仇恨心理。話說回來,有些時候,我的確覺得,這些人下半輩子應該天天為往事道歉。

之前的反同大將、LIA班主任John Smid,在2014年已於美國和同性伴侶登記結婚(圖片來源 / memphisflyer)前反同大將、LIA班主任John Smid(右),2014年已和同性伴侶在美國登記結婚。(圖片來源 / memphisflyer


Q:無論讀者生長的環境如何,都能從你的告白回憶錄將心比心。特別令我動容的是令尊在園遊會先檢查遊戲機是否安全才放心讓你乘坐。現在,父子互動的情形如何,方不方便告訴讀者?

A:我爸和我常常通話。再過幾天就是他生日了!保守派和自由派合得來的情形很罕見,我們這對父子是一個難得的例子。有時候,我會不會生他的氣?當然會。我愛不愛他?當然愛。我不知該怎麼說。是有點不合邏輯啦,不過,我猜我也有權利選擇愛什麼人,對吧?

Q:你和史密德或丹尼・考斯比還有聯繫嗎?在生活中或在社交媒體上有無任何互動?

A:從離開LIA 至今,我一直沒和丹尼講過話,到現在還對他恨之入骨。史密德就不是同一回事了。當然,我和史密德的瓜葛一言難盡,不過他的一些做法真的讓我對他多一分敬重,例如他把他在LIA的資料全捐給史密森尼學會。最近,Radiolab找我合作幾集播客節目,取名為《消除後重生》(UnErased),近幾月將推出,史密德同意接受訪問。他也同意以顧問之名參與《被消除的男孩》拍片計畫。總之,他似乎還算正派,我們偶爾會以電郵交流一下。

Q:其他「病人」後來怎樣了?大衛、布蘭登和凱勒伯呢?

A:我聽說大衛性侵小孩的事被揭發了。其他病友不太喜歡聯絡,原因或許是很多人受矯正後的創傷比我更嚴重。布蘭登出櫃了,目前在舊金山逍遙。凱勒伯定居在波特蘭,從事藝術工作,在我心中仍占有不輕的地位。

Q:恭喜你剛完成第一部小說。內容是什麼?幾時出版?

A:容我暫且保密,只能說場景設定在18世紀美國東北區小鎮,主角是一位宣教士和他的家庭,面臨前所未知的醜聞。

Q:書中寫到「文青筆記本」裡有你初試啼聲的幾則短篇小說,你後來有沒有搶救回來?有沒有發表過?

A:很遺憾,那幾則故事救不回來了,不過,我能向你保證,儘管我視它們為至寶,它們不適合公諸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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