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的爸爸賴雲台離開。我寫了一本書《再見,爸爸》,紀念跟他的相處時光。我邊寫邊哭,把美好回憶化作文字,貼在臉上感受它的溫度。
這樣的書一輩子寫一本就夠了。
隔了9年9天,大兒子賴和樂離開我,他1歲5個月大,已經會在我喊「樂樂」的時候回頭看我。他還會玩捉迷藏、咬蓋子、聽音樂點點頭。他將來一定還會更多、更多。
只是,暫時沒有將來了。
再見,和樂。
先跟你說掰掰,但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賴以威
珮妤懷孕後,我們計算時間方式從國曆變成「和樂曆」:八月是樂樂2個月大,九月是樂樂的第3個月……,每逢月初,我們去學校附近的禾馨診所做產檢。
「這裡是手,這裡是頭,這是眼睛。身高是20周3天,比實際值多了4天,小朋友發育不錯。頭圍的大小也是……」醫生指著黑白超音波影像裡的各個部位解說。
我第一次知道科技可以這麼溫暖。對父母來說,每次產檢不僅是確認小朋友的發育,還是難得的親子見面會。樂樂在媽媽肚子裡就有午睡的習慣,常常在產檢時睡覺,動也不動。有一次高層次檢查,他的睡姿剛好遮住要檢查的部位,珮妤還得去散步半小時,等樂樂翻身。偶爾樂樂醒著,照超音波時動動手,踢了兩腳,我們開心得不得了,感覺就像在冰天雪地的北歐等上好幾天,終於看到極光的旅客那樣興奮。
拜科技發達所賜,父母能看見還在媽媽肚子裡努力長大的小孩,他不需要做任何才藝表演,只要咬咬拇指,就能讓父母回味一整個晚上,盯著黑白模糊不清的超音波影像,說著像誰像誰。
「如果能有3D、全彩、4K解析度的超音波影像該有多好。」
當時我貪心地想更了解肚子裡的樂樂。
如今,不用高畫質,連圖片都不用,我只想祈求上天捎給我幾個字的訊息,讓我知道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樂樂,是否一切都好。
奈何再進步的科技也無法實現這件事。我只能多睡覺,閉著眼睛祈禱等等夢裡能遇見樂樂。
§
有了樂樂後,手機裡最常開啟的app應用程式是「280 days」。如果你也是父母,應該會立刻露出會心一笑。這套日本app的客群是懷孕的準父母,輸入嬰兒資訊後,首頁會出現一個虛擬寶寶,每次打開應用程式,寶寶會跟你說話,告訴你他在這個階段的一些狀況。比方說,距離出生還有167天時,寶寶會說:
胎盤完成了!媽媽,謝謝妳!
98天進步到:
我透過媽媽的肚皮感覺到光,就會轉向光的方向噢。
除了報告自己的成長狀況,偶爾也會說一些很感人的話,例如:
我出生後爸爸可以伸出手。我會用小手緊緊抓住爸爸的手指噢。
今天是什麼日子呢?我好想爸爸噢~
爸爸,出生後要讓我騎在肩膀上噢!
只要輸入資料,手機APP會有生動的嬰兒與你對話。(圖/「280 days」使用畫面)
用3.21%的理智思考就知道,這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充其量只是許多寫得很好的文案,按照時間隨機撥放,搭配圖庫裡各種可愛的嬰兒圖案。
記得以前有一陣子電子雞很流行嗎?
從前我完全不能理解喜歡電子雞的人在想什麼,跟「預設好的」邏輯互動有趣之處在哪裡?但有了樂樂後,儘管知道手機裡的寶寶是另一種電子雞,我和珮妤還是每天點開280days好幾次,有時還反覆開關,只為了看寶寶有沒有新動作,會不會說別的話。之所以記得他說過那些,也是因為那時擷取了許多可愛的畫面。
我大概懂為什麼會迷上電子雞了。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存在著付出、想照顧人的慾望。
想被需要,想被依賴,那怕對象是冷冰冰的機器,不是真人也沒關係,人類終究是感性的動物,只要能滿足這份與生俱來的深層渴望,理智願意暫時讓步,裝做沒看到。
光是跟電子雞寶寶互動就這麼開心,等到樂樂出生,開心的程度一定是好幾百倍。
我們夫妻每晚點著280days,抱著期待的心情倒數。
懷孕時的歡樂回憶是一家人的寶物噢!
「為什麼你的會說這句,我也想要。」
我羨慕地看著珮妤的手機,不斷登出登入我的280 days。
§
有人說過,女人從懷孕的那天起就成為了母親,但男人得等到寶寶出生的那天(有些更不友善的版本是「出生一陣子後」),才成為父親。我通常不太喜歡這種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一般論」。不過這次的說法在我們家倒是成立了。打從懷孕起,珮妤就成了育兒專家,看書、上網查資料,每次產檢也都認真跟醫生討論,提到許多我沒考慮過的狀況。
雖然我知道新生兒可能有那些異常,發生比例多少,但在面對這件事情時,還是經驗主導。在我的經驗中,小孩只要一懷上了,到變成我們這樣健康的大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唯一要擔心的可能是長大後的品德、知識教育。不過那個都還太早,還不需要考慮。
如今想想,只覺得自己太天真,太低估小朋友的健康照顧。只是,又有多少人會想到,小孩會在一場高燒後,短短一天內就沒了腦波呢?
當時我少數問過的問題是某次產檢,醫生指著超音波影像說樂樂的臍帶在脖子附近,但沒有繞一圈,所以沒有繞頸的危險。可能是因為這個畫面容易想像,我很擔心,晚上還摸摸珮妤的肚子說:
「momo不要玩臍帶,那個不好玩。」
那時候我們還沒想好要取什麼名字,只管他叫momo。珮妤笑著說:
「裡面沒什麼好玩的啊,有些小孩還會玩大便噢。」
「那還是玩臍帶好了,但要小心,不要繞過脖子。」
我們繼續跟肚子裡、想像裡的樂樂互動,每個晚上都這樣。
那時已經有胎動,偶爾會看到珮妤的肚子震動,或像尼斯湖水怪一樣,一塊隆起從肚子的一側緩緩移動到另一側。
「應該是momo在游泳吧。」
我們點開app,裡面的momo回答我們:
我現在在羊水中,但不代表我很會游泳。
§
懷孕的這年,只要珮妤身體狀況好,我們就會出去走走。去了花蓮、台南,日本九州的豪斯登堡樂園。肚子裡的樂樂,也跟著我們一起旅行。去日本玩的時候,我們特地坐車去日本嬰兒用品專賣店,擔心尿布氣味的我,蹲在那裡研究不同廠牌尿布處理器研究了兩個小時,站起來的時候都貧血了。
「這裡真棒,以後要帶momo來玩。」
「好啊,他一定會很喜歡。」
類似這樣的對白,不時出現在旅途中,它像一道咒語,只要一說出口,就彷彿招喚出一個腿肉肉短短的小寶寶,在我們前方幾步小跑步著。現在想想,跟樂樂還真有幾分相似。就像手機裡的momo曾說過的:
媽媽和爸爸的約會,現在連寶寶也一起參加了!
當時我們努力抓住兩人世界的最後尾巴,同時也期待著即將來臨的三人世界。同樣是半瓶水,正面思考的人看到半滿,負面思考的人看到一半是空的。因為太幸福了,我們的思考很正面,不論生活如何轉變,都覺得很值得期待。
如今,對於樂樂離開的這件事。不管我怎麼切換角度,360度轉來轉去,還是看不到任何正面積極的解釋。
它是一片純粹的黑,連宛如螢火蟲般微弱的光芒也都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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