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其他人生大事,6年前第一次懷孕時我也做足了功課,我指的不是查找坐月子中心、吃遍各家月子餐,而是發揮記者工作技巧,閱讀研究資料與訪問有生產經驗的親友,了解生產可能的過程與風險,並與醫護討論生產方式的選擇,赫然發現,台灣多數產婦都經歷過到醫院又被退貨、剃毛、浣腸、頻繁內診,雖然覺得難受又疼痛,但她們相信只要依照醫院SOP,好好生下孩子,其他的事都沒那麼重要。
儘管就連台大醫學系婦產科教授李建南主持的大型研究顯示,台灣產科醫師有六至九成贊成取消灌腸、剃毛、禁食、打點滴、人工破水,並支持推廣非藥物減痛,而且認同直立式用力(非躺姿生產),但每當婦女團體對生產醫療化有任何倡議時,就被醫護人員、醫學生、看熱鬧的網友批評「再抱怨就沒有人想當婦產科醫生了」或「不然你在家自己生」,然而,實務上也只有少部分醫師考慮取消上述實證認為不恰當的臨床行為。
我不想將令人忐忑不安的生產問題全塞給醫護人員,因為我掛的夜間診常常一等就是兩小時起跳,好幾次走出醫院時,大門已深鎖,必須從急診間離開。在診間的那三分鐘,疲憊的護理師已經喊下一號進來等候。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和這些辛苦的醫護人員並肩爭取有品質又合理的工作環境與醫護比,讓血汗的勞動環境不再成為責備女性追求溫柔生產的理由。我也對於「媽媽教室」只忙著推銷臍帶血方案、如何產後瘦身或順利發奶感到困惑,女性需要的是更了解身體為了孕育生命、自然生產、日後哺乳產生了哪些變化,而我們又該如何利用現代化醫療科技將風險減至最低。
彷彿天意,陸續有三位朋友告訴我,她們如何在邱明秀的協助下於家中完成生產。在此之前,助產師對我來說十分陌生,唯一的印象來自《呼叫助產士》三部曲。作者珍妮佛.沃斯(Jennifer Worth)受過專業護士訓練與助產士培訓,並以此為業,她書寫出22歲時成為助產士所目睹的50年代英國倫敦人民生活景象,那是工人階級的家庭生活,貧民窟裡的互動與疾病,以及在現代避孕科技出現前女性不得不頻繁懷孕與無止境的育兒家務。
在這段時間,助產師都在,畢竟助產師英文原文「Midwife」就是與婦女同在(with woman),他們負擔了整個社區的生產照顧工作,在婦女懷孕、生產、產後持續陪伴,24小時待命接生,聆聽女性的需求及心聲,讓她們相信自己有能力孕育新生命,其中有愛、有擔心、感到艱辛、必須忍受痛苦。
《呼叫助產士》傳達了許多目前世界衛生組織與歐美先進國家倡導的「友善生產」觀念,例如產後母嬰不分離,即使是早產兒,最好的照顧者依舊是媽媽不而是保溫箱;產婦生產時需要持續陪伴、支持;還有各種現在仍適用的生產知識,例如直立式生產比躺姿更合適,待產時產婦可以自由活動,不做過多醫療干預(人為催生),讓產程自然啟動,還有生產不是疾病,而是以女性與胎兒為主體的自然行為。
最讓人欣羨的是個案負責制,每位婦女從產前檢查、協助分娩、產後照護,甚至是新生兒檢查,都由同一位助產士負責。幸運的是,在我走入位於花蓮的邱明秀助產所那一刻,也擁有了如此難得、女性特有的親密關係與互信情誼。在助產師的協助下,我分別於2013年、2017年產下兩個孩子,並將追求友善多元生產經驗的過程寫成《迎向溫柔生產之路》。在「溫柔生產」已成為一種廣告行銷詞、生產服務被「商品化」、女性花多少錢等於享受多少「溫柔」的今日,我衷心希望讓更多人知道:溫柔生產談的不是居家生產,也不是病房裡的五星級設備,不是接生者的身分,更不是無條件拒絕醫療介入,而是女性身體自主權的覺醒,真正認識生產過程與自己所選擇的生產方式優缺點。
我最常被問的問題是:「你是不是不怕痛?」請相信我,我超級怕痛。我所追求的溫柔生產不是無痛生產,過程一樣又痛又狼狽,但我情願學習面對疼痛,而非在這個重要的生命階段毫無感覺。我視產痛為「必經之痛苦」,但我不慘痛,反而覺得很痛快,第一次的生產經驗讓我體悟到女性神奇的力量,第二次生產我更認真去感覺每次宮縮如何牽引胎兒通過產道,新生命降臨過程竟是如此美妙。
有時,會聽聞朋友的經驗或是媒體報導女星生產,意外從自然產變成剖腹產,或是希望水中生產,最後還是上了產檯被又壓又真空吸引,這樣的經驗往往被形容成「失敗」。不是啊!我真想跳到那些疲憊的產婦面前,告訴她們:本來就沒有完美的生產,也沒有失敗的生產,每一位孩子都是獨一無二,每一位女性也是,所以沒有生產經驗能夠複製,每一次的生產必定對成為母親的自己、迎接新成員的家庭有所幫助與意義。
在我自己書寫的過程中,訪談許多女性的生產經驗,包括她們是如何出生、自己又如何生下孩子。許多人以為助產師(士)是歷史名詞,其實不然,這個從日本政府殖民台灣所開啟的助產訓練,採現代醫學模式協助女性生產,台灣在1951年醫師接生率僅有3%、1957年為8%、1962年14%,1972年醫師接生率才首度超過助產士,即便如此,1983年助產士接生率也還有15.7%,與我同齡的受訪女性中,有和我一樣在醫院出生的,有母親陣痛後住進助產所直到生產,也有在醫院待產至深夜,因醫師下班而由助產士接生,或是直接請助產士到家接生。
只是在各種政治與文化因素影響下,到了2017年,助產師接生數變成0.07%,全台灣不到200個嬰兒由助產師接生。然而,助產師人數亦少,雖然截至2016年底,領有助產人員證照人數有5萬3千多人,但辦理執業登記者只有200餘人,但多數是現職護理人員,只有30人登記在助產所工作,而目前16六家健保特約助產機構中僅7間提供接生服務。
其中一位便是為我接生的邱明秀助產師,她是國立台北護理健康大學第一屆護理助產研究生,也是台灣第一位領有執業執照、助產字第000001號助產師。她曾在兒子婚宴那天出門幫人接生,曾花了49小時陪伴一位產婦生產,也曾為「臀位」寶寶接生(多數胎兒在懷孕後期會轉成頭部朝下),還陪過產婦到醫院生產,這樣一位傳奇助產師多年來一直婉拒媒體曝光,好不容易我們終於在今年盼到她自述39年助產故事的《第一個擁抱:溫柔生產的順勢之愛》。
「在家生產不會很危險嗎?」邱明秀總是不厭其煩地解釋:所以要做好準備啊!第一個準備是女人要相信自己有能力成為生產的主體,愈有信心,身體愈能放鬆,順產成功機率愈高。第二是了解,不是所有女性都適合由助產師居家生產,必須由助產師與醫生一同審慎評估,第三是擬定生產計畫書,與家人討論生產情境與細節的過程,同時安排好與醫院緊密聯繫的配套措施。
邱明秀助產師與我(圖片提供 / 諶淑婷)
邱明秀在書中詳述了許多接生技巧,電影戲劇中的產婦總是在旁人鼓舞下死命用力,不是那樣的,她總是在產婦耳邊叮嚀,慢慢來、別用力,「生產不是要擠出孩子,而是稍微出點力,讓孩子自己滑出產道,有點用力又不要太用力,那一點輕捏蜻蜓翅膀、抓著牠又不能弄死牠的力道是最適合生孩子的。」
助產師關照的不只是胎兒的狀況,還要照顧產婦的身心。生理上,助產師憑藉豐富經驗能摸出胎兒位置,輕柔調整,為胎兒通出足夠的空間;心理上,助產師提供一股穩定的心理力量,適時提醒產婦相信自己、相信孩子,許多產婦都被邱明秀問過:「你覺得幾點會生?」點醒產婦自己才是這段生產過程的關鍵角色,神奇的是,產婦說出的時間,往往與孩子實際出生時刻差距不大。
邱明秀說,自己不是魔法師,居家生產不一定會成功也不是絕對完美,生產經驗的好壞取決於產婦的狀況與助產師的專業,同一位女性上次生產經驗很好,這次可能不順利,即便前兩胎都居家生產,第三胎也可能進醫院生產。生產本來就充滿難以預料的變化,她努力半輩子所追求的,是有朝一日台灣能像歐美、紐西蘭、日本等國一樣,助產制度被納入醫療體制且分工明確──低風險產婦由助產師照護接生,醫師可更心無旁騖負責高危險妊娠照護,兩者相輔相成,既紓解婦產科醫護的龐大工作量,也讓完善的醫療設備成為溫柔生產的最佳後盾。
從懷孕、生產到哺乳,各種孕育下一代的壓力與指責,都由女性直接承擔,我們所提供的生產照護環境是否以產婦為中心,其實檢驗著台灣社會是否尊重女性。然而,選擇生產方式是一種信念,就如同在產家奔波的助產師,無法評論產婦的家庭、無法干涉生產地點的選擇,她只能盡力協助,該為人生負責的終究是她們自己。
女性該拿回自己生產的權力,相信自己、相信孩子,深切明瞭台灣社會不需要將「居家生產」與「醫院生產」放在天秤的兩端做比較,因為每位產婦、每一胎的狀況都不同。邱明秀在《第一個擁抱》裡將居家生產喻為自助旅行,醫院生產則像跟團旅行,前者可以安排所有行程及到達目的地的方式;後者不需費心安排,也適合年紀太大、體力或行動力不佳的遊客,兩者沒有優劣好壞,而是體現出不同的價值,皆有存在的必要。
「最重要的是,生產的旅程會有驚喜、有意外,可能不如意或水土不服,無論如何,能夠平安返家就是一趟夠棒的旅程。」願每位女性都能找到自己合適的導遊或旅伴。
延伸閱讀
1.【專訪】生產是媽媽與寶寶的第一次合作──諶淑婷《迎向溫柔生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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