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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第20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創作者獎:忌妒的顏色是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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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首度與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合作,在全新「青春大作家」單元,刊登此屆「創作者獎」作品,此獎由本屆三百多名參賽者票選產出各組人氣最高作品。

迄今有二十年歷史的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由雄中、雄女、道明、鳳新、新莊等校共同舉辦,是高雄區指標性校園文學獎,運作皆由學生發起,展現南台灣年輕寫作者的熱忱,顧問也是文學獎創辦人之一為作家林達陽


忌妒的顏色是綠色

高雄女中 張嘉真

 
Photo by Corinne Kutz on Unsplash

  
  書寄到的時候摺壞了一角,溫如瑩時常盯著破損看,好像是自己。
  原本也該是完好無損的一本,從輸送帶到書店架上最後被塵封進誰的書櫃,沒有懸念地複製所有同伴抵達終點的姿態。他們稱呼那樣是成功。
  可是她壞了,在她也未知曉的途中,她甚至無法出聲提醒收下自己的人,直到拆開包裹那一刻他們才共同驚覺,這是一份瑕疵品。
  
  「妹妹,要出門了嗎?」
  「喔好。」
  是母親的聲音。溫如瑩回過神,打開衣櫃,套上運動內衣和制服,平板無趣的剪裁,卻偏要在亟欲遮掩的胸前塗上紅槓。
  大人的世界,優雅和腥羶的界線不容置喙。
  「今天也不跟我們一起吃晚餐?」
  「嗯。」
  「留讀到九點半?」
  「嗯。」
  「校門口接妳?」
  「嗯。」
  出門前,公式化確認的三件事情,答案從來不會更動,但母親樂此不疲地重複,好像就能比較靠近她的生活。
  「記得去跟爸爸說再見。」
  「嗯,爸爸掰掰。」溫如瑩咕噥了一聲。
  她綁好鞋帶,側揹起豬肝色的書包,裡面放了便當,搖晃的時候會漏出菜汁,另一個後背包裡塞滿空白的講義與課本,她能數出今天會搞砸幾堂考試,但她沒有覺得遺憾。
  她已經表現出努力生活的樣子。

  「欸溫如瑩,外面有人找妳。」
  「我在睡覺。」她趴在桌上,不想要抬頭,儘管聲音其實清醒。
  「我跟她說了,她叫我叫妳。」
  「妳可以叫她閉嘴嗎?」
  林俐穎摸了摸她的頭,「她說兩節數學課夠妳睡飽了。」
  「幹。」溫如瑩站起來,想把外套甩到地上,但最後只是揉成一團丟在桌上,「不要理她,我們去蒸便當。」
  「喔對。」林俐穎走回她的座位東翻西找,盡量不與窗邊殷切的眼神對上。
  她們並肩走出教室,陳誼雅跟在她們身後。廁所前方有兩個大大的蒸飯箱,打開是撲鼻而來的菜味,天氣熱的時候還會有臭酸味。廁所門口,排隊的人不耐地搧著手中的衛生棉,唰啦唰啦,裡面撕開的聲音此起彼落。

  溫如瑩在洗手的時候被抓住,她沒有回頭,任由陳誼雅拉著自己越過排隊的人龍。她看見林俐穎對她揮了揮手,轉身走回教室。
  關上無障礙廁所的門,溫如瑩這才發現她們插隊了。

  「妳睡飽了嗎?」
  溫如瑩咬唇,盯著粉橘色的門。
  「看著我。」
  「我……」她想要說話,但顫抖的聲音像在示弱,遂又閉上嘴巴。
  「妳昨天說妳要睡了,可是沒有掛電話,後來我聽到妳在打字,就跑去找妳會把文發在哪裡。」陳誼雅抓著她的手還沒有放,她將溫如瑩壓在牆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看到了。」
  「嗯,那就是不……」
  溫如瑩的唇被她飛快地啄了一下,吃下後半句她來不及說出口的拒絕。
  「不要怕,我會保護妳。」陳誼雅說,毫無根據。
  溫如瑩很熱,灼燙的感覺從耳根一點一點蔓延,最後聚積在眼眶。
  她下意識要咬唇,但想起那裡有陳誼雅的味道。
  「走開。」溫如瑩輕輕一推,握著她的手就鬆開了,她背對陳誼雅走出去,眼淚瞬間滑落。沒有人看她,上課鐘聲已經響了,排隊人潮卻還沒有散去。
  我怕我喜歡上女生。從廁所走回教室的路上,溫如瑩不斷在心中告訴陳誼雅,她怕的是自己。  
        從前還沒有進女校,對這裡有千萬種詭譎的臆測。磚紅色的校門口,好像是用所有女子的心機著色。但溫如瑩後來發現沒有,她反而學會如何在眾人面前脫褲子、換上衣,不拉窗簾也可以坦然地討論彼此胸罩的顏色。她開始以為自己已經破除了對女校的恐懼想像。她不知道自己會喜歡上女生。她對自己一無所知。

  陳誼雅從來沒有隱藏對她的好感。溫如瑩很快就感覺得出來,那些笑鬧之間不經意地勾肩撘背,與陳誼雅對其他人的有所不同。
  她知道陳誼雅也會抱其他人,偷親她們臉頰,逗她們笑著撲進自己懷裡,要她們坐在自己腿上,雙手從背後環繞住她們。
  但那不一樣,只有她知道陳誼雅的手會發燙。
  溫如瑩不想承認她其實很得意。
  她們越來越頻繁地通電話,但有時候她們什麼都不說,只是聽著電話那頭彼此的呼吸聲。溫如瑩總是在一陣恍神後,才發現面前打開的數學講義上寫滿了陳誼雅的名字。
  昨天晚上,陳誼雅告訴她,喜歡。
  溫如瑩才突然明白,說出來就成真的道理。
  然後她開始害怕。
  溫如瑩打開手機的通訊錄,來回翻了好多遍,卻找不到一個號碼撥出去。
  看著前男友的號碼,她奮力回想面目模糊的人是怎麼與她開始的。
  沒有人特意教她怎麼說好,她便自然而然地接受男孩的邀請。牽手、擁抱、談心、爭吵,她模仿她看過的電視劇與身旁的範本,面對同學調侃的時候臉紅,母親追問的時候否認卻留點曖昧的空間,駕輕就熟。
  她想起母親現在總會打趣道,讀女校很安全,忽然覺得反胃。
  滑著手機,重複發文再刪除,她覺得沒有說出來會爆炸,但她又覺得被別人發現才會爆炸。
最後她做了一個夢,夢裡陳誼雅拉著她的手奔跑,她說她們是魚,陸地不適合她們。她們決絕又快樂地跑過鬧市,跑向海岸,然後她看見陳誼雅一躍而下,而她卻一頭撞在透明的海岸線,像是誤闖九又四分之三月台的麻瓜。
  一整晚,溫如瑩重複做著這個夢,她知道這是夢,但每一次撞上還是一樣疼痛。
  可是她捨不得停下來。所以她很害怕。

  放學鐘聲響起,她們終於從小小的課桌椅之間解脫,迎向更夾窄的學校圖書館。
  「溫如瑩,學姊又在外面了。」
  「喔好。」
  「妳們,」林俐穎欲言又止,「不要吵架。」
  沉默的瞬間,溫如瑩以為自己會全軍覆沒。
  她看著林俐穎誠摯的眼,忽然好想怪罪她,為什麼不要說破,這樣她才能夠否認。但她只是聳了聳肩,和她道別後走出教室。
  
  溫如瑩走得很快,陳誼雅跟在她的身後,一齊把紅書包放在圖書館佔位置。
  她們並肩走出校門口,最後溫如瑩還是妥協,「晚餐要吃什麼?」
  「去看海好不好?」陳誼雅問。
  她沒有回應,她不知道學校附近哪裡有海,她突然想起那個夢,可是她仍然想盲目地跟著陳誼雅。儘管這一路好像都是陳誼雅哄著她讓著她,但無法自拔的跟從才是最危險的,她們都明白,所以陳誼雅才是無堅不摧的那一個。
  
  她們穿越車水馬龍,越走越安靜,那是一個無人的觀景處。她們坐在長椅上,對側是夕陽與港灣,餘暉是橘色的,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海水,上下夾殺,蠶食鯨吞最後一抹溫暖。
  天色完全暗去以後,天與海再沒有分界,船的輪廓也融化了,遠遠看去,只剩下模糊的光點,緩慢漂浮在她們以外的世界。
  溫如瑩看著其中一個光點,看著,它就和其他光點混在一起了。她沒有恍神,甚至沒有分神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她知道自己很專注,她也知道她的光點獨一無二,但她就是跟丟了。
  她忽然明白,陳誼雅看她,大抵也是如此。
  「妳不會怕嗎?」溫如瑩問她。
  「怕完了。」陳誼雅點頭,隨即笑了,「剛認識妳的時候,我每天都在想妳,妳真的很可怕。」
  「白癡。」溫如瑩有點生氣,「現在不想了嗎?」
  「因為妳在這裡了。」陳誼雅抱住她,將頭埋在她的肩頸。
  「溫,妳也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生喔。」
  陳誼雅的睫毛搧過她的動脈,像是被掐住一般,溫如瑩覺得自己快要呼吸不到空氣。
  「妳有交過男朋友嗎?」她艱難地問。
  「沒有。」
  溫如瑩看見她在海岸線上放了一塊透明的磚。
  「那我贏妳一點。」
  「不准。」陳誼雅抬起頭,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溫如瑩用力將她摟進自己的懷裡,她抱著她,感受陳誼雅用生澀的唇,一點一點鑽探她的唇。
  下腹一陣緊縮,她喜歡這樣初熟的滋味。她耗費在別人身上,如今得回來。
  然後她們就一起把青春用罄。

  -

  下雨的時候,傾盆打在連接走廊的頂蓋上,淅瀝嘩啦,跑過好像自己踩出滿地的水花,卻一身乾爽。她們會待在最後一棟的頂樓吃午餐,溫如瑩不喜歡的魚最後全在陳誼雅的便當裡。
  出太陽的時候,她們會在連接走廊上旋轉,尋覓適合接吻的地方。
  溫如瑩喜歡角落,陳誼雅喜歡陽光,最後她們會躺在柱子後面一方小小的溫暖裡睡著。午休結束的鈴響是灰姑娘的鐘聲,但她們有日復一日的舞會。
  和這間學校裡的其他女孩一樣,每一個轉角都可能是盛宴,是公主與公主深情相吻,從此破除魔咒的聖地。
  城堡外面的世界,溫如瑩不想了解,即使留著長髮,她也只能心甘情願困在高塔裡。這樣比較安全。

  段考的日子,溫如瑩才會待在教室。陳誼雅的日子則沒有段考,只有大考。
  「溫如瑩,今天放學要不要出去?」
  「不可以拒絕,妳再留讀都可以考上台大醫科了。」
  「我要沒收妳的書。」
  此起彼落的轟炸,溫如瑩將最後一科考卷塞進書包裡。
  她沒有說,每天放學的留讀時光都在港邊。她躺在陳誼雅的腳上,聽她就著昏黃的路燈背單字,溫如瑩會看著她的側臉直到困倦,大多時候她不會睡著,陳誼雅太美,她總是看得入神。
  「要去哪裡?」她拿出手機,傳訊息告訴母親她會在學校讀書到九點半。
  「喝酒!」有人興奮地喊。
  今晚陳誼雅終於可以在圖書館好好讀書。溫如瑩有些不快。
  「誰買?」
  「妳啊,長得夠老。」
  「靠北。」
  她們打鬧著走出校門口時,迎面而來的是吃完晚餐準備回到圖書館的考生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第一次感覺到紅槓之間的差距,三條與兩條,在此刻走往不同的方向。
  
  草皮上散落一些空的啤酒罐,面帶潮紅的女孩靠在一團,指著廣告刊版上的豪宅,嚷嚷著以後要嫁給醫生,住在裡面。
  溫如瑩沒有喝酒,她吸著可樂,好維持自己謊稱的讀書計畫。
  「溫溫,妳最近中午為什麼都不在教室啊?」突然有人問,溫如瑩下意識轉頭看向林俐穎,但她沒有吭聲。
  「我在外面吃飯啊。」她咬住吸管,故作輕鬆。
  「是跟學姊嗎?」
  溫如瑩清楚感覺到,空氣為了這一句話凝滯,所有人同時屏氣凝神是比沉默更小心翼翼的凌遲,她們都同意這個問題。
  「對啊。」
  「妳們會在一起嗎?」
  「沒有啊,就是朋友。」
  不假思索,溫如瑩說,否定的同時已經後悔。
  手中的可樂已經被自己摀熱,所以氣泡才逃得一乾二淨。或者從打開瓶蓋的那一刻起,氣泡就爭先恐後地離開。
  輕輕敲響鐵鋁罐,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她們遂成為秘密。當一個人不願意說話,女孩們便會貼心地讓它變成秘密,再也說不出口。

  「我要先回去學校了。」溫如瑩站起身,將可樂罐捏扁。母親快來了,她是這樣和她們說的。
  轉過身溫如瑩開始哭,她沒有難過,只是害怕,像是在遊樂園走失的小孩,所有歡快在不安的陰影籠罩下變得邪惡。她知道那是善意,她們也會逼問林俐穎什麼時候才要和學長在一起。可是這兩者一樣嗎?她忍不住臆測。
  她走回圖書館收拾書包,陳誼雅坐在她的位置旁邊,她拉住溫如瑩胡亂把書塞進書包的手。
  溫如瑩聽見陳誼雅輕輕的笑了,很小聲,忍不住用氣音笑出聲音的那一種。
  陳誼雅放下數學考卷,拉著她從圖書館的後門出去。滴滴答答,溫如瑩又開始哭起來。
  晚上的學校很暗,沒有燈的地方比較多。所有樓梯都被鐵門封住,她們坐在台階上,陳誼雅聽著她哭。
 「是不是都不會有人問妳這種問題。」
  「對啊,可能我長得太帥,她們會自己幫我決定,我女朋友應該要很漂亮。」
  「好好喔。」溫如瑩說,隨即被自己的話燙傷。
  她伸手,撫過陳誼雅剃過的髮根,像剛剪完毛的大狗。她不應該羨慕她不會熱,在享受涼爽之前必須先熬過更冷的冬天。
  陳誼雅摸了摸她的頭,用食指沾了她眼角的水痕,「妳知道眼淚是什麼顏色的嗎?」
  溫如瑩搖頭,一片漆黑中,她只看得見陳誼雅在笑。
  「綠色的。」
  「為什麼?」
  「因為妳的悲傷在忌妒妳的快樂。」
  溫如瑩來不及問她什麼意思,陳誼雅便欺身吻了上去,她舔著她的眼淚,發出滿足的喂嘆。

  -

  之後的每一日中午,溫如瑩仍然沒有在教室度過。
  說過的事,就不會再說破了。
  「我下禮拜要成發。」
  「我要模擬考。」
  「喔,我又沒有叫妳來看。」
  「妳要成發怎麼都不用練習?」
  「妳要學測怎麼都不用念書?」
  「幹。」陳誼雅跳起來,咬了溫如瑩的耳垂一口,「不要說這種話,妳會有報應。」
  「妳捨得喔。」
  「捨不得。」陳誼雅遂又輕輕舔了她,將她扣進自己懷裡。
  「那妳要好好把握現在。我這禮拜都要練團,六日要開會,之後就要排舞跟練舞了。」
  「哈囉?我以為妳是熱音的?」
  「學姊,我要大露營了。」
  溫如瑩躺在她的大腿上,即使不看陳誼雅的表情,也知道她不開心。
  「為什麼妳要排舞?」
  「能者多勞。」
  「妳的舞伴是男的還是妳們班同學?」
  「不是都一樣嗎?」溫如瑩打趣道,都一樣。
  「溫如瑩。」
  「男的。」溫如瑩翻身鑽進她的懷裡,隔著一層衣物,她仍然能感受到陳誼雅的肌膚因為她的靠近而瑟縮。
  「我們班的女生比對班的雄中男生少,不能不抽舞伴,而且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不抽舞伴,那我要跟誰跳?」
  「不要弄我,很癢。」
  「不要生氣嘛。」她用鼻頭輕輕磨蹭著她的腰,「妳要不要跟我睡覺?」
  陳誼雅倒吸了一口氣,溫如瑩忍不住笑出來,她磨蹭的腰腹一瞬間變得緊繃。
  「我爸媽之後要出國,可是沒有要帶我去。那時候我哥還在台中。
  「我問我媽可不可以叫同學回家陪我住,她說好。」
  「妳媽也太放心了。」
  「這樣才好呀。」溫如瑩的手伸進她的衣服,冰得陳誼雅瞬間罵出髒話。她揉捏著她的腰,極力克制往下探險的慾望,那裡應該更溫暖。
  午休結束的鈴響了。
  溫如瑩抽回手,貪婪地放在鼻尖。
  「妳好香。」
  陳誼雅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將她的手抓回來,用力吸了一口,「妳也是。」
  臨走前,溫如瑩附在她耳邊小聲地說,隨即跑走。
  「學姊,在家才不會冷。」

  周末是成發,下一周是模擬考。
  溫如瑩打開手機的時候,看見陳誼雅傳來幾則訊息,她是在不同時間點傳來的,每一則訊息都控制在幾行以內,但溫如瑩看得出她的焦慮。正是因為焦慮,才忍不住說話的慾望,卻又怕說過頭會洩漏太多不安,讓溫如瑩一起焦慮。
  溫如瑩看出了陳誼雅的小心翼翼,卻錯過她每一次呼救的瞬間。
  她盯著手機,想要回覆,腦袋卻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有剛才練團時改了又改的鼓點。
  手機猛地震動,是陳誼雅的電話。溫如瑩記得她最後看見的訊息是問句。陳誼雅問她怎麼辦,是無法回答的那一種問題。
  溫如瑩想起陳誼雅寫著數學忽然就無聲掉下一串眼淚的畫面。
  她手一抖,便把陳誼雅的電話掛了。她們都在不斷充氣的狀態,任何字句都會將她們戳破,而她們沒有力氣收拾殘局。
  但溫如瑩卻能更輕易地想起她。她無力拯救陳誼雅,只能用深切的想念說服自己,她們還被緊緊地綁在一起。

  「欸,我現在說要加歌是不是有病?」溫如瑩放下手機,和身旁的夥伴說。
  「嗯。」她們癱軟在練團室的地板上,侯柔玟沒有把這句話當真,「午餐要吃什麼?」
  「我好想唱這首。」
  「妳想要自己唱嗎?」主唱的眼睛突然亮了,放下手機跑到溫如瑩身邊。
  「我想啦,可是如果流程塞不下就算了,我最近每天都想到這首歌,連大便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開始唱,超煩,我覺得我應該要把它傳染給別人。」
  「如果你要自己唱我們就都不用加練了!」
  侯柔玟抬起頭,看了興奮的主唱和迂迴的溫如瑩一眼,「妳要告白喔?」
  「幹。」溫如瑩想要反駁,卻被侯柔玟打斷。
  「給我譜,我幫妳彈,我覺得妳自彈自唱會很難聽。」
  「如果溫溫要告白,自己彈比較浪漫吧。」
  「妳說有一種小張懸在告白的感覺嗎?」
  「臉不行吧,張懸那麼正。」
  七嘴八舌,一群人又恢復力氣,開始討論如何幫溫如瑩製造氣氛。
  溫如瑩的聲音淹沒在她們之中,最後她們甚至說起買花和巧克力。
  「那我打電話跟雄中那邊說要加囉。」主唱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興致勃勃地走出練團室。
  溫如瑩連道謝都來不及。
  她低頭想了想,和身邊的人說,不想被其他人發現,「侯柔玟,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
  「妳給他票啊,強烈暗示他來看妳。」
  「我給了,可是她要模擬考,而且她好累。」
  「那就看他要不要給妳驚喜囉。」侯柔玟拍了拍她的肩膀,「成發那天子妳會緊張到忘記這些小事啦,畢竟妳唱歌的時候學姊都在台下納悶,為什麼我們的吉他手要solo?」
  「而且還唱得那麼難聽,幹。」溫如瑩說,然後忍不住自己笑了。
  好想唱一首給她的歌,即使她不一定會聽到。她剩下的也只有音樂了。

  溫如瑩不是第一次站在成發的舞台上,前幾天彩排的時候她甚至還躺在台上睡覺。
  這一切好像已經稀鬆平常,溫如瑩撥下最後一個和弦,想著下一首歌的拍子。已經彈了幾首歌,現在說不上緊張,就是全身發燙,或許聚光燈一打在她的身上,她就會融化。
  舞台下一片人影,她總是很難辨認出是誰在為她歡呼,表演後她時常被問,有沒有聽見她們喊她什麼,溫如瑩很黑很醜或是腿好短。
  在她眼中,那些鼓譟是浪,洶湧地奔騰,她無法留住任何一朵浪花,但她知道,岸是浪拍打出來的。所以她才能站在那之上。
  每一次她都試著更用力地尋找她的浪。儘管燈光只打在舞台上,她仍然想從一片漆黑中望見因為她而笑的人。
  
  「我們的最後一首歌,只有兩把吉他。」拿著麥克風的女孩說,一旁其他人默默退開,搬上兩把高腳椅和木吉他。
  「一起等地球爆炸吧。」
  她把麥克風架放在溫如瑩面前。

  等晴天,等雨天,等不及和妳見面,等每一個大冒險
  登不上太空船,那就等地球爆炸,死在同一個地方
        反正妳就在身旁﹡(棉花糖,一起等地球爆炸吧)

  溫如瑩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自己也爆炸了。
  她看見陳誼雅站在最後面,靠近樓梯口的地方,她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拿著手機,鏡頭對著舞台。
  這是上半場的最後一首歌。她找過她,在每一個沒有自己和弦的間奏,在主持人串場的空檔,在舞台上,或從後台的縫隙偷看,她很努力地確認最重要的那朵浪花。
  她卻在她一睜開眼睛的距離。
  陳誼雅對著她笑了。
  「這首歌是要送給如瑩喜歡的人,妳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麥克風被侯柔玟拿起,她輕聲說了兩句,再把它遞給溫如瑩。
  那一瞬間,溫如瑩忘記她們在練團室討論好的深情告白,也忘記她一次一次對著鏡子練習的微笑,她甚至忘了她在哪裡,一片黑暗中,她是光點,但她眼中的光點卻是台下的女孩。
  她看著陳誼雅,忽然就脫口而出。
  「我想妳了。」

  -

  她果然是要想她的。除卻那天中場休息,溫如瑩溜下台和陳誼雅拍了一張照,她們就再也沒有好好見面了。每一次匆匆跑過陳誼雅身邊,和她說晚點見的時候,溫如瑩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怕在她眼中看到大考倒數的日曆和控訴。
  好幾個星期,溫如瑩都在雄女和雄中之間來回跑。
  雄中雄女聯合大露營辦在春暖花開的前哨,女孩和男孩抽了對應的班級,再從中抽出舞伴,在冬季的尾巴遇見新的人,好在春天決定是否綻放。
  她在其中周旋,安排不熟悉的兩群人見面,認識彼此,練習要在露營晚會上表演的舞蹈,練習把手放在陌生人手上,再笑得禮貌又不失羞澀。
  這是溫如瑩第一次為了跳一支舞,明目張膽地練習牽手。或許也是很多人的第一次,讓牽手變成一件刻意的事。
  然後發現這一切並不會讓人難以接受,只是更加想念從前自然的溫存。
  
  「妳要怎麼回家?」
  「捷運,你呢?」
  「我也是,我往小港。」
  溫如瑩點頭,和周洋一起走出校門口,左轉走上長長的人行道。晚上八點,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
  「妳要回家吃飯嗎?」
  「嗯,我沒錢了。」
  「抱歉啦,每次都讓妳來雄中。」
  「不來雄中我也要坐車回家,都一樣貴。」溫如瑩聳肩,但其實留讀到晚上,母親會開車來學校接她,而她現在正要搭捷運回去學校,好讓母親可以在九點半時載她回家。
  她頓了頓,將一樣的問題拋還給周洋,「你也要回家吃嗎?」
  「沒吧,我跟妳走去捷運站之後再去吃麥當勞。」
  「你喜歡吃麥當勞?」
  「還好,我也不知道要吃什麼。」
  「我討厭吃麥當勞,我比較喜歡肯德基。」
  「那一起去吃肯德基?」
  溫如瑩看了他一眼,佩服他的直勇。她想到今天只有他們兩人在雄中,一遍一遍配著音樂想舞步,忽然就對最後只能自己吃麥當勞的身影感到有些憐憫,如果是她,也不想一個人吧。
  而她如果就這樣走了,甚至連麥當勞都沒得吃,家裡其實沒有晚餐。
  「可是有人在等我。」她笑了一下,和他在捷運站道別。

  周洋是對班的大露營負責人,他們兩人俗稱中隊長,負責的項目包羅萬象,溫如瑩也不知道當初哪來的衝勁就把自己名字填上了,現在倒也沒有多麼後悔,她已經忙碌到沒有時間後悔。
  搭捷運回到學校的途中,她站在車廂裡睡著了好幾次,她最近才發現原來自己可以在任何時候睡著。
  圖書館裡面坐滿了人,她總是強撐著不要睡著,好讓自己不那麼格格不入,尤其是坐在陳誼雅身邊,她不想打壞她讀書的鬥志。
  陳誼雅面前放著數學考卷和答案,溫如瑩不小心瞥見成績,感覺空蕩的胃有些瑟縮。
  她還來不及發話,就先被責難。
  「妳為什麼現在才回來?」
  「後天一定要把舞排好,所以今天弄比較久。」
  「妳知不知道我在等妳?」
  「我知道,我回來了。」
  「我知道妳去哪裡,我知道妳一定會回來,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每一次有人走進圖書館,我就會抬頭。我知道不是妳的問題,可是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等嗎?」陳誼雅還拿著紅筆,溫如瑩看見筆尖在輕輕顫抖,她甚至還沒有坐下。
  溫如瑩不想吵架,她不想連吵架都要用氣音。
  「我去廁所。」她說,把書包丟在椅子上。對桌的人抬頭看了她們一眼。
  「對不起。」
  「我知道不是妳的問題,真的。」溫如瑩背過身,用手摀住了眼睛。她沒有哭,只是太疲憊。
  她不忍心看見迫近的大考到數,一點一點壓碎陳誼雅。
  那時候還能拉著她去看海,陪她坐在夜裡哭,甚至撥空聽她唱一首歌的女孩,正在被大考吞噬。她只能在她身邊,目睹她連哀號都不被准許發出聲音,因為她坐在圖書館裡。
  站在一片漆黑中看燈火通明的圖書館,溫如瑩感到有些反胃,儘管她什麼都沒有吃。
  手機忽然響起,是溫如瑩沒有輸入的號碼。
  「我是周洋。」
  「怎麼了?」
  「妳的音響沒有拿,我明天帶去給妳。」
  「好,謝謝。」
  「妳還好嗎?」
  溫如瑩愣了愣,慢慢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片冰涼。
  「沒事,明天見。」她說完,匆忙掛上電話。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陳誼雅開過完笑,她說不管舞伴是男是女都一樣,她怎麼可以。蹲在操場上,溫如瑩抱住自己的膝蓋,痛哭失聲
  
  隔天,溫如瑩帶著浮腫的眼皮在課堂上補眠。
  「溫如瑩,我要去廁所。」
  「好啦。」
  她們拖著需要更多睡眠的身體,把短暫的下課十分鐘攤平,滿足最無用的需求。
  溫如瑩和侯柔玟並肩走在走廊上。
  「那天結束,曉雯學姊問我妳在跟誰說話。」
  「什麼?」溫如瑩還沒有清醒,前一節數學課的餘威太強悍。
  「後來我聽到誼雅學姊的手機鈴聲,是妳唱的歌。
  「妳不覺得這樣不太好嗎?」
  「侯柔玟?」她轉過頭,看著她的朋友,她的吉他手,說要幫她告白的人。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親自跟妳說。妳有沒有想過,妳跟學姊那麼好,大家會怎麼看妳?」
  「我不能跟學姊好嗎?」
  「妳明明就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是說妳們不能當朋友。」侯柔玟看起來真心實意地為她擔心,「可是妳們也要有點分寸吧,成發的中場休息,妳跟誼雅學姊靠得那麼近,都快要親到了,學姊跟學妹都會看到。」
  溫如瑩勉強聳了聳肩,假裝不在乎,「這是我的人生,她們管不到那麼多。」
  「那我呢?我也不能管妳嗎?」
  她差點笑出聲音,她不知道侯柔玟憑什麼突然對她說教,她甚至懷疑這是她在數學課做的一個夢,她還沒有醒來。
  「妳幹嘛要為我的人生負責?」
  「我是社長啊,溫如瑩,妳知道學姊們看到妳這樣,就會怪我怎麼沒有把妳管好嗎?」
  溫如瑩很想問侯柔玟,她做錯了什麼,但她知道,侯柔玟會細數她的美好,把那些貶得一文不值。所以她不敢開口,怕聽了就會相信。
  「有學姊跟妳說了什麼嗎?」
  「是還沒有啦,可是只是早晚的問題吧,我真的覺得這樣……」侯柔玟頓了一下,話鋒一轉,「我以為品筑那天問妳中午都在幹嘛,妳就應該知道要收斂一點了。我們是為妳好,妳如果沒有要跟誼雅學姊搞在一起,就不要讓別人誤會。」
  侯柔玟看了她一眼,放緩語氣,「妳還有很多選擇啊。」
  溫如瑩低頭,隨口應了一聲,她們終於走到廁所。
  
  時光錯置的荒謬感讓她覺得好冷。她身邊就能看見陽光,但她站在陰影裡。
  從前她不懂,為什麼還需要同志大遊行,明明路上就能看見成對的男孩或女孩,在她的世界裡,女孩與女孩的親吻,甚至比男孩與女孩還要頻繁。
  她以為這個世界足夠友善了。
  可是現在溫如瑩才明白,冷熱是體感,站在外面觀望,看起來陽光普照的彩虹,其實摸起來都是冰冷,刺得她不斷瑟縮,失守她以為最安全的地盤。
  她與侯柔玟,她們曾經抱在一起睡過好多個夜晚。暑訓、迎新、寒訓,溫如瑩以為自己只是還沒有找到時機分享快樂。她小心翼翼收藏的糖果,原來對侯柔玟來說,一直都是撒在路邊的粗糖,劣質又刺眼,糊得她睜不開眼睛。

  侯柔玟洗完手,走出來,「走吧。」
  溫如瑩對她笑了笑,就算揭過一切,「妳有寫數學講義嗎?」
  「沒有啊,我連課本都是空白的。」
  「讚。」
  她們再次並肩,走回去的身影卻是分開的。侯柔玟不會知道,溫如瑩暗自下定決心,從此世界就是斷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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