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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漾觀點

【青春大作家X第20屆馭墨三城文學獎】小說創作者獎:忌妒的顏色是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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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如瑩現在打開手機都是為了和周洋約時間排舞,她甚至沒有時間看一眼班級群組,她無力知道明天還有多少她沒有準備的考試。
  每天回到家,洗澡是最大的挑戰,她總是站在蓮蓬頭底下睡著,驚醒的時候泡沫已經從頭頂流到下巴。
  進到房間一打開講義,她就趴在桌上睡著,醒來的時候手機通常閃著陳誼雅的未接來電,但已經不是她可以任意回電的時候。
  那時候還醒著的朋友只剩下周洋,和她一樣不小心睡到半夜,四顧茫然,非得說一點話才能確定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她偶爾會打電話給他,飛快繼續他們道別前未完的討論,說完話以後,他們會陷入一陣疲憊的沉默,最後電話會結束在其中一人睡著的呼吸聲。通常是周洋,溫如瑩從陳誼雅那裡學會如何辨認睡著與否,她感受不到愧疚,好多時候她是想著陳誼雅,然後撥給周洋。
  溫如瑩知道陳誼雅無心支撐她,她應該比自己破碎上千倍,她已經長到必須為未來負責的年紀,但那也不過比她大上一歲。
  她們都好累,她有時候甚至不敢走進圖書館,溫如瑩看過太多次,陳誼雅的數學考卷炸出一圈圈的淚漬。她其實不敢看,她好難過,陳誼雅是那麼自信的女孩。她更怕看見的是一年後的自己,困在書堆中,連哭都不能出聲。
  逃走不道德,可是相較之下,她的煩惱就像是笑話。
  
  最後一次排舞,下次見面就要把舞教給大家了。收工的時間比往常更晚,溫如瑩不甚在意,她打了個哈欠,累到沒有餘力溫柔。
  周洋還有,而且鍥而不捨。
  「昨天打給妳,妳在哭嗎?」
  「沒有。」
  「那妳要不要吃肯德基?」
  「不要,我要回去了。」
  「如瑩,我們是夥伴吧?」周洋突然拉住她,喊出讓她錯愕的口號。
  「嗯,可是吃飯的時候也可以拆夥吧。」她試著打圓場,讓氣氛不至於太慎重。
  「心情不好的話,吃蛋塔很有用,我媽有時候會叫我買回去給她吃。」周洋搔了搔頭,看起來有些苦惱,「我不知道啦,妳看起來有心事,不用跟我說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說,要不要吃蛋塔?」
  溫如瑩看著實誠的男孩,忍不住笑了。
  「如果你是說你姐喜歡吃蛋塔,我會比較開心。」
  「其實我也滿喜歡吃蛋塔的。」周洋也笑了。
  「走吧。」他們在抵達捷運站之前轉了彎,走向周洋心心念念的肯德基。
  
  他們坐在落地窗前,視線正對著騎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必和身旁的人大眼瞪小眼。溫如瑩覺得周洋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粗線條。
  「我媽覺得我都沒有在讀書。」她在吃到第二個蛋塔的時候開口,她總共點了四個,當作晚餐一起解決。
  「我媽也是啊,我都跟她說高二還不用讀書。」
  「其實我練完舞會回學校,九點半我媽會來接我,她以為我從放學就一直留在學校讀書了。」
  「靠北,那她還覺得妳沒有在讀書?」周洋差一點就噴出可樂。
  「她覺得我成績還是很爛。」
  「妳媽想要妳讀什麼啊?」
  溫如瑩注意到周洋是說母親想要,不是她自己。
  「法律吧,我讀社會組她已經很不開心了。」她咬了一口蛋塔,「你媽呢?」
  「醫科吧,三類就是要當醫生啊。」
  「那你媽還讓你當熱舞的幹部喔?」
  「不讓啊,所以我騙她我退幹了。」周洋笑著問她,「妳也退幹了嗎?」
  「沒有,我跟她說我在合唱社當鋼琴伴奏。我媽還可以接受,這樣才不會浪費她從小就替我交給鋼琴老師的學費。」
  他們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坐在速食店裡,他們好像還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然而他們都清楚,很快他們便會後悔自己沒有真的在這時候就坐在圖書館裡,但也會後悔,他們沒有在該浪費的時候盡情浪費。
  這些焦慮,溫如瑩不可能對真正困在圖書館裡的人說。
  
  「叮咚。」肯德基的門被推開,緊接著就是一串髒話。
  「周洋,偷偷來喔!」
  「幹練舞怎麼練到肯德基來了?啊不是說晚上還要回來打球?」
  「太會了吧。」
  周洋動了一下身體,想遮住溫如瑩,不讓她出現在鏡頭裡。他沒有回應,豎起兩根中指,笑得一臉燦爛。
  「早知道也當中隊長了,好爽。」
  周洋拉著溫如瑩走出肯德基時,還聽到排隊的人在咕噥。
  他看起來更困擾了一些,「對不起啦,我朋友比較興奮。」
  「沒關係啦,蛋塔很好吃。」溫如瑩笑著表示不介意,他們很快就走到捷運站。
  溫如瑩搭著捷運,第一次沒有在回到學校的路上睡著。她收到了幾個朋友傳給她的同一張照片還有調侃,有一些是來自社群網站的截圖,有一些是從周洋社團群組裡傳出來的。照片裡面他們並肩坐著,周洋擋住一半的她,笑得靦腆,而她假意專心致志地咬著蛋塔,其實偷偷瞥了那群笑鬧的人一眼。
  他們只是坐在一起吃蛋塔,但連路過的人,都可以對他們起鬨。
  她和陳誼雅,明明就在校園的每一處接過吻,她身邊親近的人卻假裝她們只是太熟捻的朋友。

  溫如瑩拿出手機,按了通訊錄上第一個號碼。
  「喂,林俐穎,妳在圖書館嗎?」
  「嗯。」她聽到她用氣音說。
  「可以幫我把紅書包拿出來嗎?我放在陳誼雅旁邊,我在校門口等妳。」
  她說完迅速掛上電話,不敢等林俐穎問她,該怎麼和陳誼雅解釋。
  溫如瑩沒有辦法看見陳誼雅,此時此刻不可以,她無法阻止自己比較眼前的人和稍早的人。
  「溫如瑩。」她抬頭,看見自己的書包和陳誼雅。
  「謝謝。」她連嘴角都扯不動。
  溫如瑩想像得到林俐穎手足無措,拗不過陳誼雅又不想出賣自己,只能站在遠處乾著急。

  她們之間一陣沉默,最後是陳誼雅先開口。
  「今天乾脆不回來了嗎?」
  「今天排比較晚。」溫如瑩其實不想解釋,但她太想哭了,她必須說話,提醒自己,受傷的人是陳誼雅。
  「你們排舞排到多晚?還有時間再去吃點東西?你們還有什麼想做但來不及在九點半以前做的嗎?」
  溫如瑩盯著陳誼雅的大腿,她喜歡躺在那上面,將頭埋進她的懷裡,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這個女孩。
  「我喜歡妳,陳誼雅,我喜歡的是妳。」
  「可是我只喜歡女的,妳呢?
  「溫如瑩,妳呢?」
  世界又被撕開,一邊是女生和女生,一邊是女生和男生,她在中間的夾縫,她是被錯過的人。
  「他是男的,就夠我輸一百次了。溫如瑩,我怕死了,我沒有退路了,妳有,妳他媽有,我可以去哪裡?妳告訴我,我可以去哪裡?」
  陳誼雅哭了,她的眼淚掉在溫如瑩的紅書包上,把紅色染得更深,一小片的乾涸暗沉,像是初經人事。
  溫如瑩恍然覺得她的血與陳誼雅的淚分不開了。
  她還是沒有說話,陳誼雅轉身就要走。溫如瑩拉住了她。
  「妳媽快來了吧。」陳誼雅冷笑一聲。
  溫如瑩被燙得連連後退,那是反射,未經思考。
  她想,她放開的瞬間,陳誼雅一定很失望,失望得近乎恨。她能在無人的角落撫摸陳誼雅,數次撩撥她的內褲,可是她連母親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就嚇得把手放開了。
  她恨這個世界,恨那些可以恣意把頭髮剪短剃掉的女孩,恨她們能如此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歸類在懦弱,恨自己真的懦弱。

  -

  母親不知道她試過自慰。女孩是沒有情慾的百合花,供養在花瓶裡,需要用國英數自社澆灌,輔佐一些鋼琴繪畫和芭蕾,但不能太多,萬一變成專長就不好處理,她需要的只是附庸風雅的興趣。
  溫如瑩試過,但沒有成功,她不知道怎麼讓自己開心。她遍尋下體,找不到入口。她發現這件事時,笑得眼淚流了一地。
  後來她便放棄了,她知道這樣很可笑,但她別無他法。國中的健康教育課,總是在團練室度過,她讀的是音樂班,管弦齊奏,沒有人需要自慰。
  
  溫如瑩和陳誼雅是在廁所認識的。
  那時候她在自殘,還沒學會自慰。
  陳誼雅推開門的時候,溫如瑩嚇得劃下第一刀,很深,她們兩人都聽見金屬割破皮肉的聲響。
  「呃,不好意思,妳沒鎖門。」陳誼雅尷尬地笑了一下。
  「喔,我可能太趕了。」溫如瑩點頭,接受這個道歉。她的餘光瞄到自己滲出血珠的小臂,忽然覺得有些噁心,她還沒感受到疼痛。美工刀的割痕有深有淺,深的地方會有爭先恐後出走的血珠,淺的地方則是緩緩滲出的血絲。
  「妳要不要把手放在馬桶上面,這樣等一下直接把血沖掉就好,比較好清。」陳誼雅看著她,沒有離開。
  「好,謝謝。」盯著血珠,溫如瑩幾近喃喃自語,「我有時候很好奇血是什麼味道,但我不想吃。」
  「我覺得是綠色的。」
  「為什麼?」
  陳誼雅笑了一下,像是沒有想要解釋,她們於是一起低頭看向馬桶。
  一陣沉默後,溫如瑩先開口,「這樣好像月經。」
  「妳不覺得很奇怪嗎?眼皮只要一碰到眼淚,就會浮腫得大鳴大放,可是妳的陰道口,一個月有七天都讓經血橫衝直撞地通過。」
  「妳才奇怪吧?想這種事。」溫如瑩聽到她一本正經地疑惑,忍不住笑出來,隨即想到要發問,「妳知道陰道口在哪?」
  「靠北,妳不知道?」
  「嗯。」溫如瑩承認,沒來由地想要道歉。
  幸好陳誼雅很快地接話,「沒關係,大家好像都覺得它是一個很隱密的部位,所以要把它藏起來,像妳的性慾。」
  「它在陰唇之間,有一個尿道口跟陰道口,靠近屁股那個才是陰道口,妳回家可以自己摸摸看,尿道口進不太去,試錯也沒有關係,開心就好。」陳誼雅一口氣說完,臉微微發紅。
  「謝謝。」溫如瑩的臉也紅了,她在路上看過陳誼雅很多次,這是她們第一次說話。
  「我覺得自慰比自殘好一點。」陳誼雅又看了她一會兒,「都會舒服一點,但自慰不會留疤。妳很漂亮,留疤也不會醜,但別人會多看妳一眼。
  「我不想要妳被看。」
  陳誼雅說完匆匆把門闔上,像是想要逃離自己的肇事現場,但溫如瑩已經把她的班級和學號記起來了。這是她升上高中後,第一次對制服有好感。
  溫如瑩在心中默念那一串數字,想著她說漂亮的時候,眼神短暫的飄移。
  後來陳誼雅告訴她,她預謀了很久,每一次看見溫如瑩走進廁所,她都不停猜想,她口袋裡裝的是衛生棉還是美工刀。但她沒有得到解答,她總是看著溫如瑩的側臉就忘記一切。

  而她們現在一敗塗地。
  溫如瑩把手交給周洋,在所有人面前示範如何跳完整支舞蹈時,腦袋裡想的都是她和陳誼雅最開始認識的場景。
  「如瑩,練完要去吃晚餐嗎?」
  周洋拉著她的手旋轉一圈,悄悄地問她。
  溫如瑩在轉向眾人背側時答應了,「好哇。」
  「妳有男朋友嗎?」第二圈,周洋繼續問,好像看不見她的眼睛就能把所有問題化為直球,毫不修飾地拋出。
  「沒有。」
  溫如瑩挺身,用胸膛穩穩地接住,看自己的心口被砸出一個黑洞。
  
  散場的時候,溫如瑩和周洋走在最後,他拿著她的音響。
  溫如瑩看著走在他們前面的林俐穎不斷放慢腳步,直到發現他們走出校門口準備往右轉,而不是和眾人一起走向捷運站時,林俐穎終於停下來。
  「溫如瑩,妳不回學校嗎?」
  「今天不會吧,我等一下吃完晚餐就要直接回家了。」
  「妳們和好了嗎?」
  「不知道。」
  「我可以跟妳一起回學校。」林俐穎說,好像已經顧不上周洋疑惑的眼神。
  溫如瑩盯著林俐穎的鞋尖,一字一句地把自己逼入絕境,「我沒有要回去。」
  她覺得林俐穎應該會生氣。
  但林俐穎只是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頭,像她賭氣回絕陳誼雅來找她那時候一樣,一個不應該的眼神都沒有給。
  「那我走了,明天見。」林俐穎轉身加入走向捷運站的行列。
  在她離開的瞬間,溫如瑩突然覺得好累,她好想大喊林俐穎的名字,要她現在把自己帶走。
  但侯柔玟轉過來看了她和周洋一眼。她興奮地勾住林俐穎的肩,一邊交頭接耳,一邊分神偷瞄他們。溫如瑩從她的嘴型能看出,她在問林俐穎,他們之間有沒有可能。
  軟弱如溫如瑩,只有在刺激下才知道自己該朝哪個方向前進。她太習慣背負別人期待的眼神,走一條未知的路,好像這樣就能撇清責任。
  「要吃什麼?」溫如瑩對周洋笑了笑。
  周洋說了一些選項,但她沒有聽進去,走在他身邊有一種抽離的幻覺,溫如瑩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半空中,以自己最厭惡的方式檢視他們是否般配。差了一顆頭的身高,兩人雙手若有似無的交會,周洋像極了一個標準的範本。
  但她卻是一個偽裝的瑕疵品。

  「妳和誰吵架了嗎?」
  周洋問起的時候,溫如瑩裝作鎮定地吞進好幾粒沒有咬過的珍珠。
  她下意識想要否認,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
  吃過晚餐,他們並肩坐在公車站的椅子,都不想要往捷運站移動。
  溫如瑩想了很久,她摳著飲料杯的邊緣,一下一下,像在把時間撥開,尋覓最適合開口的瞬間。
  「我跟學姊吵架了。」
  「喔。」周洋聽到後鬆了一口氣,「為什麼吵架啊?」
  「我對她不好。」
  周洋愣了一下,「什麼意思?」
  「我對她不好。」溫如瑩重複了一次,咬牙切齒地說給自己聽。
  「那妳要跟她道歉嗎?」
  「不要。」她飛快拒絕,她也希望道歉可以解決所有的事情,但她該解決的其實是自己。
  「是妳惹她生氣的嗎?」
  「嗯。」
  「她對妳來說很重要嗎?」
  面對周洋一連串的問句,溫如瑩覺得自己受夠了。她猛然抬頭,盯著周洋還想擠出一些薄弱安慰的唇,將飲料塞進他手中。
  周洋不明就裡,接過她的飲料,拿到嘴邊吸了一口。
  看著他的嘴巴貼上吸管,溫如瑩忽然很慌張,差一點就站起身往捷運站的方向跑去。
  周洋沒有發現,他喝完自然而然地將飲料還給溫如瑩,還對她微微一笑。
  溫如瑩嚇壞了,她終於體認到自己多麼荒謬。
  害怕的時候就想要逃跑,跑進別人的地盤,卻責難他人侵犯她的隱私。

  -

  溫如瑩沒有去上學。她花了很長的時間說服母親,她的子宮正在經歷一場災難。軟磨硬泡,她得到兩節課的音樂課的空間,第三節課是數學,母親無論如何也不妥協。
  她躺在床上,睜大雙眼,趁母親不注意多吃了兩顆止痛藥。
  但身體止不住地漏出疼痛,從下腹,從心口,從四肢百骸,洶湧如潮,灑滿整張床單,如果她就這樣死掉,她也不意外。
  她緊握著手機,用力得像是要把它捏碎,她沒有想要告訴任何人,她好痛。一張開嘴巴,她可能就會吐出來,但她才剛吞下止痛藥。疼痛牽引出的恐懼漂浮在半空中,一字一句來回打印,她知道閉上眼睛也沒有用。
  如果她再也無法喜歡上男生怎麼辦?
  溫如瑩直到昨天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會這樣擔心。
  一面嘲笑自己與侯柔玟毫無差別,一面又煩惱得幾乎睡不著覺。她忽然明白,所有定義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畫地自限的工具。
  她以為她蹲下身,是為了擦去界線,回過神才看清楚,自己手上拿的是粉筆。
  疼痛一波一波襲來,冷汗浸濕她的後腦勺,溫如瑩不甘願地閉上眼睛。如果每一次害怕就逃跑,她永遠無法釐清任何事。
  過著面目模糊的日子,最後一頭撞上圍籬,她的死活總是不明不白。
  失去意識前,閃過最後一個清晰的影子是陳誼雅。

  上課下課,放學鐘響,她們開始收拾書包。
  「林俐穎,妳要搭公車嗎?」溫如瑩問身旁的人。
  「要。」林俐穎把桌上的筆記一股腦丟進書包裡,「妳今天還是不留讀?」
  「嗯。」下腹還殘餘些微悶痛,但已經是可以忍受的程度。自她們大吵一架後,溫如瑩再也沒有和陳誼雅見面。
  「妳等一下下公車要記得拿餐袋。」林俐穎揹起紅書包,忽然停下動作,看了溫如瑩一眼,「不要再弄丟東西了,掉了就很難再找回來。」
  「我還沒準備好。」溫如瑩脫口而出,但林俐穎沒有回應。

  公車搖搖晃晃,快要到站前,溫如瑩的手機響了。
  她以為是已經下車的林俐穎忘了拿東西,沒有注意看螢幕,溫如瑩直接接起電話。
  「我是不是被騙了?」陳誼雅的聲音聽起來快要哭出來了。
  「妳先聽我說完,可是妳不可以說我很笨,可是我是不是被騙了?」她吐出了一連串好快的字句,溫如瑩感覺得出她的無措。
  「好。」她小小聲應了一句,忽然好想跑到她的身邊。
  那些狀似隔離彼此的冷戰能夠持續,其實只是在那段時間裡,陳誼雅還不夠害怕。她一發出聲音,溫如瑩就無法繼續假裝無所畏懼。她一直都怕極了她的害怕。
  陳誼雅說,她在捷運站,有一個人跟她借了十塊要打電話,她給了,他又再借了一個十塊,她給了,又一次,她說她都給了。
  「我是不是被他騙了,可是他看起來很需要幫忙,我後來想想又覺得他是不是在騙我。為什麼他可以這樣濫用我的愛心?為什麼我這麼笨?我好痛苦喔。真的。我好想哭,如果哭出來怎麼辦?」溫如瑩聽見陳誼雅那端傳來捷運車廂關門的聲音。
  「沒關係啦。」溫如瑩說,她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塌陷。
  陳誼雅明明是一個這麼溫柔的人,這個世界卻樂此不疲地消耗這份柔軟,他們不以為意地浪費自己最後的機會。她也是,這個世界的其中之一。
  溫如瑩又安撫了她幾句,最後陳誼雅主動掛上電話。
  她盯著手機發愣,還沒有辦法思考。她知道那不是示好,更接近毅然決然後,最後一次順從本心。
  手機螢幕閃了閃,跳出陳誼雅的訊息,她問她,離她們家最近的捷運站出口是幾號。
  溫如瑩猛然想起,母親今天似乎在她吃完止痛藥後,拉著行李與父親一起離開了。

  溫如瑩又搭著公車回到捷運站。
  陳誼雅只有揹了一個紅書包,什麼都沒有多帶,站在路邊背單字。
  溫如瑩走到她身邊,不發一語,看她抬起頭,慢慢對自己露出笑容。
  「走吧。」陳誼雅笑著,牽起溫如瑩的手。
  「陳誼雅。」
  「不要哭。」她捏了溫如瑩的手,摘掉她的耳機,「竟然還要聽音樂才敢走過來,不要連我都怕,笨死了。」
  近鄉情怯,她一眼就能看破她所有的偽裝。
  她們沒有搭公車,溫如瑩說她想要走回家。
  「妳是不是想要我多牽妳一下?」陳誼雅打趣地湊近溫如瑩,故意靠在她臉頰旁說話。
  溫如瑩點了點頭,毫不遲疑地,她突然很害怕突然出現的陳誼雅又會突然消失。她感覺自己正在弄丟她。

  「妳知道嗎?我小時候一直好想養狗,我跟我媽吵過好多次,但我媽說我們全家人都會對動物的毛過敏。我問她什麼是過敏,她說會打噴嚏,會流眼淚,會很難受。」她們並肩走著,沿途沒有太多話,走到一半的時候,陳誼雅突然開口。
  「我一直覺得那是她拒絕我的藉口,可是長大以後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但後來我也知道,過敏並沒有那麼難以忍受,我媽也忍了我十多年。」
  「她只是不希望我不好過。可是我甚至喜歡上了一隻貓。」
  溫如瑩知道,陳誼雅是狗。
  「那時候好羨慕鄰居家的小孩可以遛狗。」陳誼雅的手心很乾爽,上面所有的濡濕都是溫如瑩的眼淚,「現在才知道,我更喜歡和貓一起散步。」

  陳誼雅洗澡的時候,溫如瑩坐在最靠近浴室的餐桌上算數學。
  她們在走回家的路上順便吃過晚餐,陳誼雅餵她一口麵,她沒有拒絕,再要了一口。
  回家後,她們擠在同一張桌子前念書。陳誼雅每算出一題答案,就會親她一下。溫如瑩最後索性將自動鉛筆丟下,撲過去加深,吻到她們舌頭都發麻。
  她聽著浴室裡的水聲,好像聽見公車加速離開的引擎聲,她的餐袋還留在車上,她卻只能站在站牌前,目送這一切遠去。公車最後不會回到總站,它筆直地開進溫如瑩心口的黑洞,從此再也找不回來,卻一直都在。
  「溫如瑩,我可以穿妳的內褲嗎?」一片水聲中,陳誼雅探出頭。溫如瑩覺得自己隱約能看見她的胸部。
  「幹,不行。」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帶就來了。」
  「妳是智障嗎?」
  「我整天都在想,如果妳不告訴我妳家在哪裡,我要怎麼辦。」她忽然把門關起來,但溫如瑩卻覺得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還不確定能不能住,就帶內褲出門,會給自己太多希望。」
  溫如瑩覺得陳誼雅是故意的,但她還是被掐中,擠出一點血水。
  她起身,打開衣櫃,挑出一件素色的內褲。
  敲開浴室的門時,她不敢看她伸出的手,「只有內褲,胸罩妳穿不下。」
  「謝謝,我在家都不穿胸罩。」
  溫如瑩極力克制自己去想,陳誼雅接過她的內褲,她的腳踝會先刷過平常包覆自己大腿內側的布料,然後是膝蓋、大腿、陰部,最後完全貼合。
  她低頭看回數學講義,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算到哪裡。

  她們都洗完澡以後,就一起躺在床上了。
  餐桌上還有她們攤開的講義,溫如瑩後來一個字也沒有多寫。陳誼雅穿著制服襯衫和她的內褲走出浴室時,溫如瑩就明白,陳誼雅想要完成一些事,她沒有理由阻止,讓她們都快樂的事。
  「妳有設鬧鐘嗎?」溫如瑩鑽進陳誼雅的懷裡。
  「沒有,我不想要被叫醒。」她說,把床頭櫃上的小鬧鐘塞進衣櫃。
  溫如瑩沒有阻止她,她微微仰頭,聞起陳誼雅的脖子。那裡有她原本的味道,和自己的沐浴乳混在一起,就好像她們也融為一體。
  溫如瑩用力地吸氣,她只是貪戀現在,還沒有辦法想未來。
  她感覺陳誼雅摟著她的手越來越緊,她上下摸索著,最終瓦解在一聲輕響。她解開了她的胸罩扣帶。
  那一瞬間,溫如瑩放鬆下來。
  作為回應,她張開嘴,含住她的下巴,一路啃咬,直至她的鎖骨打轉。
  小小的煙花沿著陳誼雅的脖頸盛放。

  陳誼雅一手放在溫如瑩的腰上,一手扶起她的臉。她貼上去,輕輕地吻,從她的耳根出發,劃過她的眉毛,舔了她的眼皮一口,繼續游走。
  「我是什麼味道?」溫如瑩開口,她的嘴巴太空曠,需要活動。
  她忍不住問,自己、眼淚與經血的差別。
  「綠色的。」陳誼雅說,不經思考,她的舌尖在她的酒窩上鑽探,鑽出一顆愛心,但鑽不出一顆心。
  溫如瑩張嘴迎上,遂不再有發問的空間。填滿就好。
  一陣換不過氣的深吻,陳誼雅的手不再如從前,只是抱住她。放在腰上的手緩緩往上爬,她停在乳房的下緣,彈起鋼琴。
  再往上爬,她的手掌完全覆蓋住她。
  「好可愛。」陳誼雅貼在她的耳邊輕聲說。
  溫如瑩癱軟在她的氣音之中。
  「妳好軟。」她一面舔著她的耳垂,一隻手一面畫著圓圈。
  「陳誼雅。」溫如瑩只能小聲地確認,這不是夢。
  另一隻手沿著她的曲線往下畫,停在肚臍,畫出頻率相同的圓。
  然後陳誼雅低頭,沿著手指走過的路,用舌頭重新描繪一遍。
  「陳誼雅。」溫如瑩微微喘息,用力抱住陳誼雅,她突然又捨不得鬆開了。
  「對不起。」她摸著陳誼雅的頭,「對不起。」
  陳誼雅一心一意地往下舔,偶爾滿足地蹭一蹭放在她頭上的手,什麼也沒有說,最後她的唇停在她的下腹。
  溫如瑩還在道歉。
  「如瑩,」她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內褲上方,「我不會再說沒關係了。」
  「妳想過就這樣跟他在一起吧。」是肯定句,陳誼雅不是詢問她。
  「也不是不可以,如果妳真的喜歡他。」說話的時候,她的手也沒有停下動作,「可是妳只是不喜歡這個世界。」
  「但我好希望妳可以繼續留在這個世界,就算我們不在一起了,妳知道嗎?我們可以是曾經,但我不要連妳都是。」
  「妳要先原諒自己,總是活得不像世界。」陳誼雅抬起頭,深深地看向溫如瑩,捧起她的左手,在內側那條粉紅色的疤痕,落下一連串的輕吻。

  溫如瑩感覺又冷又熱,冷的是赤裸,熱的是貼近,陳誼雅揭開她,再拒絕,但她的手心很燙,滑過的地方還在燃燒,其餘的肌膚尖叫著想要被她溫暖。
  陳誼雅舔著她的臉頰,一不注意就滿是淚水。而她的手,一手貼著她的胸部,一手包覆著內褲下方。兩隻手一起揉動,由淺而深的按壓,好像要把她種進自己體內。
  「妳好濕。」她輕輕地說,不只是眼淚。
  溫如瑩沒有餘力思考,她的最快樂與最悲傷都已經混在這個夜晚,如果最後還是要說再見,她會選擇用快樂的方式,儘管她還是會哭,可是她想要看陳誼雅笑。想要她們都是快樂的。
  她伸手,探詢她一直渴望的森林。
  「妳好棒。」陳誼雅低呼一聲,隨即加重手上的力道。
  她與陳誼雅的手指還隔著一層布料,就已經讓她融化。每一個圓圈,都是她跳進汪洋的踏板,她踩著鬆動的基石,心甘情願沉溺其中,忘記呼吸。
  「我好怕,我到現在還在怕。」溫如瑩開口,任憑海水衝進她的嘴中,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真的喝進海水一樣。
  「所以我什麼都沒有給妳,我道歉也只是想要被妳原諒而已。」
  「我好希望我也可以給妳很多快樂。」
  「已經夠多了。」陳誼雅牽住小心翼翼撫摸自己的手,「一開始,我也只是想著,要教妳怎麼讓自己快樂,現在知道妳學得很好,是我多得的。」
  字句越來越破碎,溫如瑩情不自禁閉上眼睛,她聽見陳誼雅一邊喘息,一邊輕笑,還有眼淚不斷滑過她的腹部。
  溫如瑩不能確定打溼自己的是什麼,只知道她們快要一起化為海洋。
  幸好,她沒有被留在岸上。
  「不要怕,我會保護妳。」最後,她只記得陳誼雅不斷重複,她不確定是在她褪去她內褲的時候,還是更早她說害怕的時候就開始。
  其實最初溫如瑩就相信了,所以她盡情地害怕,她們從沒有停止兌現。

  -
 「翻開單字本第五課。」
     她們複誦老師標準的口音,然後低頭抄寫整個黑板的補充片語。
    be with green envy.
     溫如瑩頓住,抬頭再看了黑板一次。 
     「中文的忌妒是眼紅,不過在英文的用法,忌妒的顏色是綠色喔。」
 黑板和課本忽然都變得模糊,只剩下英文老師講解的聲音,不斷回放。

  陳誼雅比她早一年學過這個單字。
  
  她猛然想起那天早上。
  陳誼雅走了,她總能自己循著原路離開。
  她看著床單,食指撫摸凹陷的位置放到嘴裡輕嚐。
  是綠色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完整起來。


(本篇同時榮獲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小說組首獎)



作者簡歷:
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高雄女中三年級,即將變成在台北生存的人。
喜歡海和會彈吉他的人還有臺灣,獨立的樣子會更好喔。
曾獲第十八屆高雄馭墨三城高中聯合文學獎小說組冠軍、十九屆創作者獎、二十屆冠軍。投過的文學獎只有馭墨三城,所以最喜歡最榮耀時刻都是馭墨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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