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大夫》、《高瀨舟》及《雁》──窺見森鷗外的內心劇場

《山椒大夫》、《高瀨舟》及《雁》這兩篇短篇及一篇中篇小說，是在鷗外文學裡最為膾炙人口的代表性作品。要探討這三篇作品，我們必須先瞭解作者森鷗外。而要瞭解森鷗外，我們首先得從稱為「明治」的時代說起。

經過明治維新，統治日本大約300年的德川幕府瓦解，隨後建立明治新政府，以圖成為近代國家。可以用「富國強兵」及「出人頭地」兩個關鍵詞來形容這個時期。前者是政府的口號，後者則是人民的願望。

1862年（文久2年），森鷗外出生於石見國（現在的島根縣），本名為森林太郎。森家是約有250年歷史的醫生世家。鷗外從小被稱為「神童」，森家很期待這個長子出人頭地、光耀門楣。1874年（明治7年），滿12歲的鷗外進入第一大學區醫學校（現在的東京大學醫學部），因為學校規定的入學年齡是14歲，於是謊報年齡參加考試，並順利考取。

鷗外於1881年（明治14年）畢業後，進入陸軍擔任軍醫。「富國強兵」是明治政府最重要政策，換個角度來看，「出人頭地」的大好機會也在軍隊中。1884年（明治17年） ，被指派留學德國。1888年（明治21年）回國後持續升官，1907年（明治40年）45歲時晉升為「陸軍軍醫總監」，這是身為軍醫的最高職位。《山椒大夫》、《高瀨舟》及《雁》皆是他身為軍醫總監時期撰寫的作品。

〈山椒大夫〉、〈高瀨舟〉及〈雁〉收錄於《山椒大夫》一書中

先談一談《山椒大夫》。此作品取材於日本古代的「山椒大夫傳說」，故事內容呈現很多「奇蹟」。譬如，遭人口販子賣到山椒大夫家的安壽與廚子王，因為被發現企圖逃走，在額頭上被燒上十字烙印。生不如死的他們，從護身符袋裡拿出地藏王菩薩像，一心一意地祈禱。結果，額頭的疼痛忽然消失，連傷痕都不見了……兩人同時驚醒過來，以為做了同樣的噩夢。但他們的枕邊放置著額頭刻有十字傷痕地藏王菩薩像。另外，藉安壽的犧牲，廚子王成功從山椒大夫家逃走，後來成為國守，開始尋找天隔一方的母親。最後終於找到母親時，發現她雙眼失明，但廚子王跪在母親面前的瞬間，其「如同乾癟貝肉」般的雙眼突然變得濕潤，恢復視力。對於這些奇蹟，鷗外完全沒有給予任何合理的解釋。

〈山椒大夫〉於1954年改編為電影。左圖為廚子王與安壽，右為廚子王找到母親的場景。

明治政府派優秀的人才去留學，目的在於吸收先進西洋國家的科學精神及理性主義。鷗外在德國研究衛生學後，發現日本人的生活習慣很不衛生。回國後，因為怕日式浴場的細菌，一輩子都不泡澡，早晚只擦身體是有名的軼事。事實上，如此的衛生觀念未免過分誇張，但這也可說是一位極為優秀的明治時代人認真研究西洋科學精神的歸結。身為軍人的他，一生追究科學精神及理性主義。而身為文豪的他，似乎對於科學第一、理性第一的態度感到反彈及疑問。

鷗外自己解釋寫作《山椒大夫》時的心態曾說：「做夢般的寫出夢一樣的故事（註1）」。或許他只想暫時陶醉在能夠單純相信奇蹟的「夢境」也說不定。

接著談《高瀨舟》。鷗外曾發表過《甘瞑之說》，介紹德國學者研究安樂死的相關論文。《高瀨舟》的確探討著安樂死的問題，但若說他只是從醫學的角度寫作這篇作品，並非全然。《高瀨舟》的背後隱藏著他恐怖的親身經歷。

森茉莉寫下關於父親的回憶錄《父親的帽子》

據鷗外長女茉莉的回憶 （註2），1908年（明治41年），當時5歲的茉莉跟弟弟不律一起得了百日咳，不律因此過逝，茉莉也命在旦夕且極其痛苦。醫生暗示鷗外夫人是否要給茉莉安樂死，當時已精疲力盡無法正常判斷的她對鷗外說：「不要再讓她痛苦，就注射吧……」鷗外卻說：「等一下，再等一下！」此時，鷗外夫人的父親剛好進來聽見安樂死的事，大罵女兒一頓並堅持反對。幸好茉莉也奇蹟般地好轉。但日後鷗外卻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第一個勸醫生給茉莉安樂死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母親。

這件事在他的心裡留下了陰影。據說，此後他避開與母親一起只和夫人及女兒們吃飯；而母親則是與長孫於菟一起吃飯。對母親而言，繼承森家的長孫才是值得愛的人。

森鷗外的子女們（左起：類、杏奴、茉莉、於菟）

《高瀨舟》的喜助看不下去自殺失敗的弟弟慘烈痛苦模樣，將插入弟弟喉嚨的剃刀拔掉，結果被判為殺人犯。「為了救他脫離痛苦，才結束他的性命。這樣算是犯罪嗎？」這句話應該是來自鷗外的理性。但差一點失去女兒的鷗外，對安樂死的看法肯定無法單純。《高瀨舟》結局的一行：「高瀨舟載著相對無言的兩人，在黝黑的水面向前滑行」。在「黝黑的水面」下，我宛如看到鷗外心裡的陰影及被壓抑的憤怒……

最後為《雁》。雖然阿玉活在明治時期，但她的道德觀仍停留在江戶時代。對阿玉而言，為了讓父親過安逸無虞的生活，她年紀輕輕嫁給高利貸末造為妾，是身為女兒應該做的事。而阿玉對岡田一見鍾情，開始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這的確是「自我意識」的萌芽。那日，阿玉終於鼓起勇氣打算向岡田搭話，卻因為他不是獨自一人而始終不敢表達自己對岡田的感情。要注目的是，鷗外在這個最後還是無法擺脫舊道德的女主角身上，並沒有加上任何批評。而我們透過〈雁〉能感受到的，是他對於過往年代的無限愛惜及哀愁。「這是個老故事。……」《雁》的開頭一句話，象徵著這篇作品的本質。

森林太郎與森鷗外。軍人森林太郎不負森家的期待，晉升為陸軍軍醫總監。但出人頭地的森林太郎在內心深處卻擁有著複雜陰影──疑問、反彈、憤怒及深切的悲哀等等。文豪森鷗外便是一顆顆拾起這些負面因素的石頭，將之昇華為珠寶般的藝術作品。希望大家能夠享受這位日本近代知識巨人創造的豐盛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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