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讀詩,愛其絢麗;中年讀詩,喜味深沉。但不變的是在讀詩當下,心靈暫時脫離俗務,而有片刻無言的寧靜,讓生命剎那雋永,智慧與情感皆得啟蒙,回到現實,也就對人生不再那麼計較、對得失不再那麼執著。
讀新書是一種趣味,重讀已經看過的書有時更具啟發,許多書一生買了不只一本,兒時讀過的《唐詩三百首》、中學念過的《論語》、大學喜歡的《老子》、《莊子》,看看不同的解釋,多方面理解其中的義理,在回顧中自我對話,偶有新得,也屬平淡生活中十分快樂的事。有兩部翻譯詩集我也買了多本,一是古波斯詩人奧瑪珈音的《魯拜集》(The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此書曾由英國詩人費茲傑羅譯為英文因而名聲大噪,西方有多種精美的插畫本,藏書家競相收藏,我初讀是黃克孫先生的七絕譯本,愛其格律精深而詩意翩然,後也見到其他譯本,翻翻讀讀,對原詩增添了不少新的感悟。另一本我覺得值得多方參讀的作品,就是泰戈爾的作品。
少年時初讀泰戈爾詩,是糜文開主譯的《泰戈爾詩集》,書中包括了〈漂鳥集〉、〈新月集〉、〈採果集〉、〈頌歌集〉、〈園丁集〉、〈愛貽集〉、〈橫渡集〉等,十分豐富,譯筆的風格也相當統一。在十來歲的日子裡,我對於世間是否有「真理」、什麼又可以稱之為「真理」這些問題相當感興趣,可惜從來沒有人能給我任何答案。在閱讀了泰戈爾的作品後,我認為他解答了我部份的疑問,真理是普遍存在的,那些大自然裡的人文觀察,那些以同情與愛去認知與包容的世界觀,就是真理:
塵土被侮辱,卻報以鮮花。(101)
大地得青草的幫助而變成可居住之所。(91)
泰戈爾詩裡的一切都是那麼尋常,但在他的敘述或重新定義下,這熟悉的一切又變得充滿了豐富的智慧:
你摘取花瓣並未採集著花的美麗(154)
在缸裡的水是透明的,在海中的水卻黝黑
微小的真理有清晰的言詞,偉大的真理卻只是偉大的沉默。(176)
不僅是〈漂鳥集〉,其他諸集也多引人入勝之處,如:
讓我的歌曲單純似清晨的甦醒,像樹葉上落下的露滴,
單純似雲霞的彩色,和午夜的陣雨。(〈橫渡集〉69)
多好啊!這樣的思維,這樣的文字,這些美麗的詩句伴我走過青少年時期的痛苦和無奈,指引過我的迷惘和寂寞,因此到今天為止,我都還十分認真地向所有人推薦泰戈爾的作品,他不僅幫我們認識世界,更幫助我們認識內在的自我,在〈園丁集〉裡,為女王種花的園丁(其實是詩人本身)在清晨收到一位盲女贈送的花環,園丁淚水盈眶,對盲女說:
妳竟和這些花朵同樣地盲目啊!
妳,連妳自己也不知道妳的禮物是多麼地美麗。(58)
現在有時我在教室裡上完課,有些同學會自發地喊:「謝謝老師」,我都趕緊要對大家說:「謝謝各位」,我的課程內容其實粗淺,而滿座的同學也許並不知道,他們懷著清澈的心靈坐在底下傾聽那些偉大詩詞,其實對我來說就是最美麗的饋贈了。每當有些同學懷疑自己的能力、否定自己的價值,我便想告訴他們:「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禮物是多麼地美麗」,自我否定是盲目的表徵,看見自己的美,也才能發現世界與生命的美,接納自己,才是接納世界的第一步。
我後來看到的泰戈爾詩集,多是《漂鳥集》,這樣清麗的小詩也許有其迷人之處,中英對照的版本,也讓我對本已熟悉的詩句有了更多的想法,不同翻譯者文字之間的微小差異,對於讀詩而言也深具啟發,例如〈漂鳥集〉中的名句:
Do not seat your love upon a precipice because it is height .
不要把你的愛置於絕壁之上,因為那是很高的。(糜文開)
莫因峭壁高聳,而將你的愛情置於之上。(伍晴文)
別把你的愛安放在懸崖上,就只因為懸崖高峭。(余淑慧)
糜文開大使久居印度,伍晴文女士精通英國文學,余淑慧女士則是翻譯界的大師,三者對一句看似尋常的詩句卻存在著微妙的差異,「放愛之人」是知其高而放之,還是不知其高而放之?耐人尋味;而高不可攀的愛,則充滿了詩性的感懷與無限的遐思。
余淑慧女士的《漂鳥集》譯本應該是目前看到最新而嚴謹的中文翻譯,其中有很多有關文法、時態的細節,都在她的譯筆中精準呈現,書中不時以註腳的方式來說明這些值得回味的詩語,無論對理解詩心,或思考翻譯筆法,都是很好的參考作品,例如:
THE little flower lies in the dust.
It sought the path of the butterfly.
小花如今躺在塵土裡,
她尋覓過蝴蝶的小徑。
余女士注意到了兩句詩時態上的動詞變化,而詮釋出:「原來小花是因為之前追尋蝴蝶飛過的空中小徑(It sought the path of the butterfly),此時此刻才會掉落在塵土裡……讀者彷彿可以看見一齣美麗淒婉的追尋故事正在眼前上演」,至此可謂傳神。美麗的小花終究須從枝頭回到塵埃,通向死亡的短短瞬間,卻是她真正自由飛翔的時刻,美麗、死亡、自由與追尋,讓一件尋常的事有了深刻的涵義,泰戈爾用詩句完美詮釋了「落花水面皆文章」這一句舊詩,當真不愧「指點微茫天的心」(黃克孫提《魯拜集》詩句)。
書架上,泰戈爾的詩集永遠不會嫌多一本,因為他的詩是那麼簡單,卻又那麼啟人深思,不同的譯者,不同的視野,帶給我們不同的閱讀樂趣。而現在是寂靜的三月,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讀過的詩句:
微風飄拂的三月天,春的細語是慵倦的,芒果花正掉落在塵土。
粼粼的水波急盪,水花舐吻著放在河岸踏級上的銅壺。
我懷念那微風飄拂的三月一天,不知道為了什麼。 (園丁集.14)
我不知道為什麼,泰戈爾的詩總讓我充滿懷想:三月的慵倦,少年的時光,大地之淚水,以及那生生世世的繾綣與愛。
徐國能
1973年生於臺北市,東海大學畢業,臺灣師大文學博士,現任職於臺灣師大國文系。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灣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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