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啊!我沒有什麼本錢跟你齜牙裂嘴的搏鬥,
但我仍有一支筆來當小刀,以為陰暗可以被我劃出一道一道縫隙來。讓那裡透出來稀微的光,能刺眼出我久違的眼淚。
一起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吧!
它被我們搞壞了,但我們仍有傾斜看它的角度,一眼認出它曾經的美好,於是抱得滿懷,即使即將失去。
這就是電影存在的理由,紀念我們所有可能失去的美好,還有我們曾經被拍下的純真。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有一個小鎮,一群中老年人盡愁在那裡,偶有幾個年輕人的身影。主要道路沒有開發到那裡,他們淺眠著、憤怒著,彷彿這城鎮是個抽象的概念而已,只等著某一個人以一樁近乎瘋狂的「意外」,提醒自己還能為自己的人生做點什麼事。
那裡氣候沒有在溫和的,一如那裡的人作勢出來的強悍姿態,劈哩啪啦的,火心不添點柴就要萎掉了。
這城鎮就像個中年人,火光不穩,白天日照也不強,有幾十戶人家還住在那裡,有人維持基本的活動但沉默得很,只等一次情緒積壓不住的瘋狂。日子根本就是張厚被子,誰在裡面吼叫吵鬧就摀住他,這地都睡了,誰禁得起旁人哭呢?
那裡風大地方小,誰都知道海斯家的女兒失蹤了,結果是被姦殺了,鎮裡擾嚷一陣,日子還是要過。
案子遲遲無法破,那個海斯的媽媽日子無法持續,那就「停」在那裡好了。反正在那裡年輕人的時間也被擱置了,這裡有誰也過不去的淺灘。你看胖的、矮的、乾瘦的中年人就被吹啞了,各種心事靠幾杯酒又一哄而散。心事像鳥群一樣,偶爾趕一趕,牠們就散了,沒一會兒,一如烏鴉群又齊聚在電線杆上,但不趕不成,城裡人的大半人生這樣一趕也就過去了,其實無論哪裡的大部分的中年人都是這樣的,趕趕心頭總回來的鳥也就老了。
但那裡到處都是產業道路,有本事的人早離開了,沒本事的就長期被擱在那裡,久了誰的「意外」都不意外。
海斯母親的家門口是一條鮮少有人經過的馬路,像《驚魂記》中人們一不小心轉錯彎才會到的地方,道路上有著三個大的廣告看板,上面彷彿原本秀防曬用品的女郎的笑容照都斑駁了,被風每天吹啊吹,沒人需要廣告上的那些東西。服裝、海灘、房產等,但這條路前往的沒有跟這些有關係的地方,只是無盡頭的行駛。因此海斯的媽媽要租下這三個廣告看板時,業主驚訝又求之不得,只要上面沒有不雅用語或性器官照,都大大歡迎,於是路上出現了三個大看板,以三個斗大的問句來表達她女兒的案子為什麼都破不了。
海斯的媽媽用三個大看板來表達她女兒的案子為什麼都破不了。
要說丟臉倒不丟臉,畢竟鎮外的誰會經過那裡呢?但就是叫人尷尬,也讓人不舒服,人們不是不同情海斯的媽媽,但同情用光了可就沒了,群眾都是冷冷熱熱的,一股腦打擺子似的同情。加上她控訴的那老警長威洛比是個大家公認的好人,而海斯的母親蜜兒芮德與這蒼白又沒陽光的城鎮,簡直合襯極了,她一臉沒長肉,乾燥氣候養成的粗厚皮膚、頭髮長年未整就紮上、眼珠兜轉著吃人,愈看她跟這鎮愈像,誰知道她以前有沒過過好日子,但現在她人是活似乾掉了的眼淚,看得都叫人都跟著一起慌。
這是狗都沒看到幾隻的地方,這個哭不出來的女人,是要向誰喊冤呢?連其他人們的陳年委屈都快給她逼了出來,讓她閉嘴吧。有些電影你聞得到乾澀的土味,跟天際壓很低的封閉感,人來來回回的走不出天際線,老警長在她登了三大看板後,跟蜜兒芮德詳談無法破案的理由:「測出的DNA,鎮上沒有吻合的嫌犯,也無法跟全國有案底的人吻合。」蜜兒氣得說她要全國所有人驗DNA,鎮長說這不合人權,此案無法偵破。兩個人鞦韆搖搖擺擺,那裡也沒別的公共設施,兩人似乎從小就玩這個長大的,彼此這麼熟悉卻都老了,警長後來說:「我得了胰腺癌,不久於人世了。」沒有推託,也沒放棄。
於是你看著,知道這是一部慢慢跟自己和解的中年人電影。蜜兒的廣告看板登出來後,是個不舒服的刺激,陳年魚刺挑不出肉裡般,但大家總因此有了點活著的掙扎,地區第四台新聞動起來訪問蜜兒,蜜兒在鏡頭前說:「在你們(警察)忙著吃甜甜圈、沒事打黑人之餘,是不是可以認真辦這個案子?」
她的坦白刺激了不少人,而的確平常鬼混的人暴跳了,年輕點的警察狄克森氣著說:「什麼黑人,我們打有色人種。」地方教會的牧師來勸蜜兒收手,蜜兒直指那位牧師只知包庇自己人,跟以前搞幫派的人沒有兩樣,而蜜兒自己則因此發現自己歧視與她約會的侏儒,同時不諒解在她眼中只有年輕肉體卻沒有IQ的小三,她一肚子火無處發而遷怒她女兒,讓她女兒當天一個人無車走在公路上而出了事。
她的坦白刺激了不少人,讓平常的確在鬼混的人暴跳如雷。
這群中年人垂頭喪志了半輩子,但因為有一女性忍不可忍,決定要為自己人生做一件事情,因此起了連鎖效應。她做了一件看來非常沒用的事,並用實話激怒了所有苟且的人,讓他們發現了自己的謊言只騙得過自己,「是不是可以起碼為自己人生好好做一件事情?」將死的警長被勾起心事,留下信給受害者家屬,與跟他一起辦案的警察,蜜兒那三大控訴看板,也讓低階警察衝動地跑去將廣告業主丟下樓去,因而丟了飯碗,蜜兒去看牙醫也被惡整,這裡面的父權、歧視,環環相扣,南方小鎮的白人最大的遺毒反揪著自己的心。人們昏昏沉沉地靠著這些古時來的自負與歧視,催眠得自己更漫不經心、更有理由憤怒,然而當一個人出來做了一件憤而不平的事,另一部分人也開始想自己的人生除了憤怒與自憐外,到底為自己做了什麼事?
看似是由一個少女被姦殺的命案開始,但浮出的眾生相是如此鮮明,沒有人哭,那地方只是充滿無力感而已,密蘇里州小鎮上的老人們在自己陽台上咒罵著,懷想以前有多好似的,年輕一點的中生代不抱希望很久了,大路沒有開發到它們這裡來。幾十年了,人們不哭不鬧,愛鬼扯,沒人說內心事,蜜兒為女兒申冤後,只聽到這票老大不小的人原來是用嚎的,人有希望時才會哭,沒有希望的,是用號叫的。
當然中間也有驚喜,警察聽到了隔壁桌似乎在吹噓犯行,原以為有了線索,但這證據零碎,可能搭不上邊。但兩人也學會了豁然開朗,原本只會憤怒的他們,做了諸多他人認為的蠢事後,這票中年人開始笑了,那是屬於中年的笑法,不同於年少時的燦笑,是慶幸自己還有得選的笑,是尚能原諒自己一點的笑法。
這個不清朗的城,正午也是靜的,一間有撞球檯的酒吧、幾幢屋與教會、漫長的道路與大而無當的廣告看板。風從東邊吹過來時,有工廠的臭味,霧氣壟罩似的,土地開發過頭了,大片的旱地,人的表情在裡面總稀稀鬆鬆的沒個準。女兒的兇手無法像電視劇裡一樣快速被找到,那鎮裡看不到小孩,女主角衣服總皺巴巴的沒人在乎,但有力氣搏鬥了,只是為了活著而搏鬥,不管找不找得到兇手的搏鬥。光是這樣搏鬥的自己,就因太陌生而笑了出來,沒辦法哭,人總能因著笑自己,而記得了當初會流淚的感覺。
這地方沒有什麼好的收尾與否,只能藉著一次卯足勁的瘋狂,找回零零散散的自己,這可能是再好不過的了,當然這「再好不過」也是大風吹過去那樣的輕飄飄。
藉著一次卯足勁的瘋狂,找回零零散散的自己,這可能是再好不過的了。
《意外》(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出自於奧斯卡金牌編劇馬丁麥克唐納自編自導作品。蜜兒芮德海斯夫人〈《冰血暴》金獎影后法蘭西絲麥朵曼 飾〉的女兒在一場謀殺案中不幸身亡,數個月過去,卻不見案情有任何進展與新嫌疑人的出現。在憤怒與失望之際,海斯夫人決定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對當局表達不滿、進行抗議,她一鼓作氣買下了鎮上最醒目的三個廣告牌,用極具爭議性與嘲弄的字眼,諷刺了當地最受人崇拜,同時也是案件負責的警長威廉威洛比〈伍迪哈里遜 飾〉。當威廉的副手狄克森〈山姆洛克威爾 飾〉,一個暴力且極度不成熟的媽寶警官也涉入了這樁案件時,故事走向了逐漸極端的導向……。此片榮獲2017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及多倫多影展觀眾票選大獎。第75屆金球獎最佳男配角、最佳編劇、戲劇類最佳女主角、戲劇類最佳影片。為今年奧斯卡預料大熱門片。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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