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結果上來說,我們選擇了最符合當下中國政治正確的主題,作為今年的文學年度選書。
2017年對中國大陸來說,各領域都是禁制收縮的年代。金融、海外投資、《網路安全法》的修訂與文化層面的壓抑;對外包含著對歐洲學術期刊、澳洲出版社的巨大有形壓力,境外逮捕,還有各國元首對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癌末仍被看管議題的多數噤聲。
國境之內的人們,可以深切感受到「你永遠不會知道邊界在哪裡」這句話的龐大實踐。事情可以從方方的《軟埋》說起,這本中共土地改革為背景的小說,2016年中出版,一路受到好評,在數個年度好書榜入選,直至隔年獲得了第三屆「路遙文學獎」後,開始直轉直下。這個由民間力量發起的獎項,當時給了它「讓批判性與文學性達到了很高程度融合」的讚美。後續的發展,並不難猜,先是毛左派發起了攻擊,各方論點短暫交鋒,最終以「不再印行」,通路下架的方式,消失於公眾的視野。
當巨大的限制與漫無邊界的尺度來臨時,文學要怎樣仍能表達自己獨有的意志呢?無從說清,我們只能從作品裡尋找蹤跡。
很有趣的,幾本入列年度選書的華文創作裡,都有著雜音的痕跡。薛憶潙《深圳人》,寫急速發展的都市底下,人們向上或向下的掙扎。程耳《羅曼蒂克消亡史》披上抗日期間,特工與間諜的故事成電影主軸,讓人為之側目的卻是另一系列,情感空虛破碎的當代小說。韋力的文化尋蹤系列《覓詩記》,照說是中國古典熱的一次企劃反映,然隱隱地,更像喟歎在民間更紮根不牢的政治動員。順著這思路講,《青鳥故事集》可以說是對「一帶一路」國家戰略的文本反諷。
事實上,這就胡扯了。
李敬澤,他為人所熟知的身份主要是編輯以及評論家,曾長期主持《人民文學》的編務工作,致力發掘提攜青年作家。本書按他的說法,是他30出頭還在當放浪讀者時,照著想寫的「意思」與興趣寫下的篇章。作為這本書的主體,曾在2000年曇花一現,10多年後,在友人鼓勵下增訂、新添篇章,作為一個小眾圈裡失去的傳奇,重新出版。
其時其地,不會有上述推測那種微妙的政治隱喻。
弦外之音仍是有的,這些篇章,啟發來自《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他感知到布羅代爾「歷史就在這無數細節中暗自運行」的觀念,他想寫的是:「在百年、千年的時間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無意識的涌動,是無數無名個人的平凡生活…...他們的信念、智慧、勇氣和靈感,當然還有他們的貪婪和愚蠢。歷史的面貌、歷史的秘密就在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編定...…」他試圖追尋:「那些隱沒在歷史的背面和角落的人,在重重陰影中辨認他的蹤跡,傾聽他含混不清、斷斷續續的聲音…...。」於是,我們有了這本書。
多數時刻,追求「高大美」為尚的中國敘事裡,李敬澤選的人物與切入事件,往往沒有那麼光彩,東方/西方,本土/異地的文化碰撞裡,甚至充滿了失敗晦澀。(雷利亞、雷利亞)裡,作為「友好」使節代表的皮雷斯,在大明王朝滯留苦苦等待四年後,等到正德皇帝的遺言,是以間諜下令賜死。時局雖有國家利益與地緣政治上,與急速擴張勢力的葡萄牙的海上衝突,但把這道命令視為大行皇帝的無常反覆,毋寧更來的穩妥些。
《八聲甘州》裡,為了確認契丹(即為中國)的地理位置,前往與利瑪竇勘合驗證的天主教傳教士鄂本篤,長久被留置甘州城,不得進入京城,最後客死他鄉,最後在利瑪竇派來的中國教徒鍾鳴禮懷裡,得到了確切答案而安息。
關於地圖,還有一個對照組的敘述。皇都內,利瑪竇獻上了《萬國圖志》時,萬曆皇帝更感到興趣的—是洋畫與自鳴鐘 (實際上利瑪竇更像是管理鐘錶的技工);240年後鴉片戰爭都打了兩年,道光皇帝詢問臣下英吉利國在哪裡時,他可能忘了,宮中就藏有比利瑪竇更為精細的,南懷仁為康熙繪製的《堪輿萬國全圖》,對掌握最高權力的帝王來說,那蘊含的知識更接近一種皇宮「陳設」。
物走的比人遠,是貿易全球化的實況,也是觀念的現實。當人們輕易接受了來自異域的風物,作為奢侈品瘋迷時,文化與知識交流從來沒有那麼容易,它們往往受到原有觀念的綑綁,無意或刻意的誤解,從而排斥與忽略。當下時空,作者的寫作時或者上溯唐代、清代──人並沒有走的太遠。
溝通仍是可能的,我們需要的是轉換的譯者,根據作者考據,「譯」字源於「率鳥者系生鳥以來之」,捕鳥人設網,在網下以馴養的鳥婉轉鳴唱,吸引同類,是謂「鳥媒」。轉譯的同時,也可能帶來巨大的欺罔。
《飛鳥的系譜》中,李敬澤從美國人威廉亨特的《舊中國雜記》中,挖出1836年一個奇妙的場景。廣州官府升堂問案,主審一名被遺落在海岸邊的印度水手,由行商通事老湯姆帶著略懂外語的阿樹,組成班底,代為翻譯。透過亨特之筆,我們看到講官話的堂上大人,說廣東英語的通事老湯姆,懂孟加拉語的阿樹,以及混雜水手語的印度水手,彼此間雞同鴨講的可笑場面,奇妙的是,經過「鳥媒」轉換,堂上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聽的答案,通事獲得了讚賞,至於水手說了甚麼,那不甚重要。
這事並非新鮮,往前40餘年的乾隆朝,英國使節馬戛爾尼呈遞的表文,透過層層變化,來到皇帝眼前,作為貿易交流往來的文件,已轉譯為對大清帝國的向化輸誠。而後,是否如作者所述,因語言隙漏所造成往後中國閉關自守的一系列歷史推導,或有爭議,但譯介不同文化的對話,難度之高;紛雜的社會結構,帶給語言溝通的枷鎖,作者的觀察卻犀利異常。
沉重的歷史性鉤沉,是否會嚇壞了讀者?其實不然,它仍有著輕鬆愉悅的一面,李敬澤像是一位偵探,從邊緣人物的傳記、考證材料、筆記小說與眾多史料中,穿梭往返,尋找微跡,串連微小人物推動歷史的可能;在龍涎、抹香,珍珠、銀樹的象徵性事物裡,找出在貿易中流轉的文化線索,展開一場極其精采的博物考察饗宴。通過它,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波斯人也可能窮,薔薇竟然是玫瑰等基於誤解而生的文化謎底。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文類這件事,此前幾年台灣文壇曾因為散文與小說,是否需要以「真實性」作為分界,展開了爭論。研讀本書時,想起了這事,對李敬澤來說,這恐怕不成問題。相關的訪談中,文體的混搭,是被一再提出的問題,李敬澤認為,不應僅以西方發展的文類標準,作為限制,傳統中國,自來有「文」的傳統,他上推至先秦典籍這麼說著:我們如何為《莊子》、《左傳》進行分類呢?
或者,我們可以把這種寫作方式視為知識性散文,那是一種通過一篇文章,理解一個觀念或知識的文體,它不欠缺,只是越發少見。
今年,我們選擇了《青鳥故事集》向這種沉寂已久的文體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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