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完電影、踏出電影院時,總是頭昏,意識暫留在黑暗中,而漂浮的影像是前世,所以喜歡看電影,喜歡在片裡活完一遭、重返人間的感覺。誰知現在手機、平板、電腦各式螢幕隨時張著血盆大口,支付生活中零星的時間,便輕易輪迴各式劇碼,隨時轉世,安心地讓導演編劇來娛樂自己。等公車時看美劇,開場已經死半打人,鑑識組在封場了,公車都未到,映襯得螢幕外的每分每秒冗長而沒有指望,充斥卡夫卡式的困境,沒有正義,沒有選片指南,也沒腳本,根本不知自己在演哪一齣,配樂、運鏡皆無,運氣差的時候孜孜矻矻與其餘數百人在街上被太陽曬、在冷雨中騎機車觳觫發抖,拍成影片,十幾秒能交代的鏡頭,身在其中卻不是場景一轉就能過關。
其實寫劇本也一樣,整頁的劇本不過拍出一兩分鐘,然而每一頁都要逐字逐場地敲鍵盤,要修繕,要與每個人討價還價。
剪髮時,髮型師常認為有攀談的必要,進而遂行其願,少有顧客能在水花、刀剪、搥捏掌按間守住太多情資,然而即便有人問得出我體重若干、房貸幾何,我也不會報上我的真正職業。早年電視播出並不會詳列出編劇名,或只列一二名,或含糊以「編劇小組」帶過,若只是每三個月修一次頭髮的交情,我情願尷尬數秒,也不要說實話來招人質問。(近年因網路之力,這種事少見了)
雖稍嫌形跡可疑,但我做編劇的血統很純正,在校時就開始寫劇本,至今都以編劇為生。
與電視相關的工作,都與播出時數有關。拿每週五播出兩小時、帶狀播出十三週的偶像劇格式來算,抽掉廣告,一個故事的起點與終點之間,便有二十一小時要走,然而誰不是看電視長大的呢?編劇堆砌迷宮的材料早已為人熟知,江湖走老,誰沒寫過幾十場婚禮幾十次愛情告白,明知播出時會在小麵店裡被食客嘲笑了無新意,也得就範,值得擷取的只有歡樂幸福的頂點,情感迸裂的瞬間,也只有這些場景會被勞師動眾拍出來,聚光造熾日,引水作雷雨,好看的男女被集中拘留在一片荒棘裡,便當早中晚各叫八十個,就這樣造夢似的拍出影集。
在我的工作裡,不曾有一場戲是專注在十幾個小時內無塵室裡揀擇零件的勞動,不可能是在談某個人毫無理由就迷了路,迷路很久很久,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找不到方向,卻沒有奇遇,只是太陽下山前,啊,找回舊路,又回了家……可是像這樣不入戲的人生零餘,令我念念不忘……所以我寫作,寫日常而粗疏、不經揀擇的花朵中,如何悄然地生出幾簇毛蟲,潛心品嘗著屬於自己的今生今世。
盧慧心
1979年生,彰化員林人。台灣藝術學院推廣部戲劇系畢。現為電視編劇。小說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台中文學獎,以及九歌一○二、一○三年度小說選入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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