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有個商業品牌的微電影，引發一陣軒然大波，情節大概是甲男與乙女分手，另與丙男交往了，仍時時的交代甲男，幫她完成搶票之類的種種事由。這個「工具人」故事，結果是犯了路人眾怒，有人為甲男種種不值，或者質疑乙女的利用行為。
愛，為什麽痛?
網路上各種討論的身影不斷，有從行銷手法分析，說採用爭議性的觀點時，可能產生負面影響；有從愛情顧問切入，表示因為那提醒了人們，自己曾經在愛情裡，無悔付出，顧影自憐的受傷形象。當然，一陣喧騰之後，廣告下架，一切雲淡風清。人們會等待、找尋下一個可以討論或者指責的渣男、公主病對象。
此事輻射出來的意義，其實很值得討論。敘事構成的影像文本、互聯網的發酵、各路人馬的上場，還有架構在這背後的製造觀點的社會認知。
我們都知道世事終會時移事異，愛情也是。這說的可不是情濃轉淡這樣的事，而是愛情同所有事物一樣，會受到當下社會的模塑，呈現出與時俱進的結構。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s）致力於這樣的研究，她關注在社會與文化框架下，愛情如何成為我們看見的這副模樣？
究竟，當我們談論愛情時，人們想到什麼？至死不渝，願意為對方獻出生命？不時向對方表示戀慕的苦痛？或者流行的暖男定義，默默守候，時時呵護？可以說，人類出現兩性分化時，愛情就寫入文明發展中，成為故事或閒談的永恆主題。
曾經，自由愛戀是衝破種種束縛的象徵，所以我們總看見在古典文本中，如羅密歐與茱麗葉，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為了愛情衝破家族與階層的藩籬，相約為對方赴死。又或者在浪漫主義盛行的年代，雪萊與拜倫寫著種種情詩，向心儀的女子，訴說自己在愛情裡承受的種種苦痛。
然而，如果場景移到了現代，大約人們會很理性的看待所謂門戶這檔事，真的不行了，也就含淚祝福，若是一方堅持不退，相約共赴黃泉，大概會被視為「恐怖情人」。接著，用大量表白瘋狂呈現自己的思念呢？說起來，對方直覺「你有病」的機率，絕對比深受感動高上許多。
發生甚麼事了？明明我們身邊有無止境的愛情故事，電視上、電影裡；小說、戲劇；流行歌曲談的是愛情？心理療遇分析的是愛情？能說話會寫點字的都侃愛情？談別人的，談姊妹淘的，偶而也上網去靠北自己的，而多半也不是那種可歌可泣，就小打小鬧的，怎麼我們仍在愛情感覺到身受重傷呢？
關於答案，伊娃會說：「歡迎來到現代。」
首先，跟著現代而來的愛情，也深受理性與科學化的制約，除魅的過程，我們開始壓制過去屬於激情與狂熱的成分，迷魅的愛情先挨了一刀；往科學化的路上，從費洛蒙到種種腺體，又告訴我們，那是動物性的本真行為，不真的具有靈性上的意義。補上第三刀的是精神分析與心理學，它把人們的種種愛情經歷，推回到童年經驗或者原初場景，結果，當下的種種狀況，成了過去系列事件的重演。神秘地，不可言傳的愛情，就此走下了祭壇，從此不再崇高。
如果說理性與科學，衝激的是愛情經驗的本質，那麼資本主義的自由與商品化精神，則深刻的改變了愛情的結構。珍．奧斯汀的年代，愛情不是自由的，它是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婚姻的目的在於串起了兩個近似階級家庭的各種資源，愛情的本身，不是婚姻的核心，相貌也不是，人們更看重的是道德層級與是否符合社會的規儀，即便彼此之間有了衝突，被否定的也不會是自身的價值。
隨著現代的深入人心，自由這件事也深入愛情。當階級被打破了，所有人的對象也無限擴大，情場頓時變成了商場，你必須跟所有的人競爭，金錢、財富、地位，仍具有優勢，不過不是唯一標準，總會有人比你更有錢，地位更高。人們這時更看重的，可能是源自你身上的性魅力，不純粹是原始的性成分，更包含你的個性與人格，如何讓人感到喜愛。
受到了商業、時尚與影視產業的模型，你必須得成為那種人見人愛的樣子，努力的健身、訓練談吐，保持儀容完美，真不行了得動點小手腳，改變原始的樣貌。好不容易勝出了，你仍得時時警戒，隨時其它人會伺機殺出；儘管人們都知道愛情不會像戲劇演的橋段，但心裡仍會期望也能來上一段，夢幻的婚禮，誓死的盟約，這當然很難成真了，只是多了裂隙。
美好的戀情當然不易，若你是女性，終點選擇婚姻，期望生兒育女，那你得說服你的男人，為何得在未來仍有可能的無限對象中，與你廝守，信守承諾。情感的不平等，這是在現代情場裡，守備範圍遠比女性大的多的男性優勢。
不幸地，有一天對方離開了。在努力付出，在徹夜討論之後，你仍然無法找出什麼原因導致他的(她)的離去，你失去了自己被認可的價值。你參考種種心理諮商與愛情書籍，相信那是源自於你童年的某種匱乏，父母的陰影，等你克服了，下一段也許會更好，然後，一次又一次重覆著這樣的輪迴。
戰勝者們是這樣，根本沒進場的，就不提了。人們告訴你，是你不好好打理自己，是你個性有問題，是你，是你，總歸都是你。於是，你深深的厭惡起自己，恐懼起感情，一個人也很好，投入工作也很好，這樣安慰自己的過活。
這就是我們當代的愛情面貌了，你以為問題都來自於你或他，是彼此的人際關係，其實你也是當代結構的受害者。愛情跟過去一樣的痛苦，只是感受的形式大不相同。
所以，我們甚麼事也不能做了嗎？也不盡然。你大可繼續從事你所相信的一切，繼續遵守教戰守則，捕獲獵物；繼續分析自己、強化心理，這些也都無妨。
只是你可以先知悉這一切，找出一種可以平衡的方法，好好的評估自己，認識自己與他人的困境來源。畢竟，我們都還得在現代繼續待下去。愛情，仍有可能會發生。除卻了痛，也會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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