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的書,將左右一個人的命運與現在。
所以必須更主動地思量,塵封已久的心,願意與誰深談敞開。
七位才華洋溢的創作者,挑選出七位島嶼上寫作的文學大師。
這些在他們心中經歷時間挑戰的大師,有文化氣味、有歷史繼承、有故事的日積月累,有革新的前衛。
經典並不遠,聽他們分享被觸及靈魂的時刻,激動找紙的路上,斷續寫下卻深刻的句子。
在資訊氾濫的洶湧裡,換下庸碌的過去。
讓真正能豐潤生命前進的創作,成為呼吸,成為未來。
文/李桐豪
就是Dirty Talk,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台長,Flower、Friend、Fortune、Family,只要F開頭的字眼都喜歡,紅十字會救生教練,出過兩本書《絲路分手旅行》和《綁架張愛玲》。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作者。
泳褲各自不同,寂寞極其類似
十月裡下一場雨,雨停,就是秋天了。戶外游泳池都已關閉,我只能轉戰運動中心。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周間下午,因為敬老優惠時段的緣故,更衣室一屋子的老人。有的正要下水,有的已上岸,或穿著鬆垮棉白內褲,或者全身赤裸,灰白陰毛,有傷疤,有斑痕,穿鬆的身體,像一隻老舊的爛球鞋。明明色情片的情境,卻哀傷得像一場老去的春夢。民國59年的夏天被逐出校園的李青是18歲,如果他今天還在,65歲了,大概會是其中一個,「榮華富貴有甚麼用,青春才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秋天裡開始讀《孽子》。翻開小說,也就回到了民國59年的夏天。這個夏天,跟管理員發生淫猥行為的少年李青,被記三支大過,遭父親逐出家門。無家可歸的少年從胸膛睡過另外一個胸膛,從一個男人的嘴流浪到另外一個男人的嘴。民國59年的夏天,很熱,氣溫屢屢破攝氏40度,八月沒下過一滴雨。少年皮膚始終是暖烘烘,麻癢癢的,那是暑熱,也可能是慾望的三昧真火燒烤著人心。
交媾、性交、野合、淫猥行為、塞股死……小說裡的同性相吸,什麼都做了,唯獨不做愛。書裡沒有情感的性行為,龍鳳戀算不算?不,那頂多像是一場慘烈的單戀。小玉、李青、吳敏,這些青春小公雞之間是不做愛的,他們需要的是另外一個更老邁的男人,身體是貨幣,兌換一碗牛肉麵。書中所有的對峙都是一場又一場的父子關係,男孩和男人上床更像是尋求對話,尋求諒解,尋求愛。
行走小說情感的荒原心情多半是傷感的,需要休息一下,闔上書,又回到民國104年的秋天。西門町看完午夜電影散場已是凌晨兩點。紅樓喝酒聊天的人多半都轉到其他地方續High,少了熱鬧人群當裝飾,路面上散落著菸蒂汽水鋁罐的西門町步行街看起來就像退潮的沙灘一樣荒涼。黑暗街區大概只有賭博性電動玩具店的燈還溫暖亮著吧。我和小廣蹲在誠品116的騎樓下聊天,點燃一枝菸,煙霧繚繞中看見了一雙邀請的眼神,暗夜中,龍子、老周、林桑的身影冤魂一樣的徘徊。
在小說裡,李青自新公園出發,穿越中華商場,抵達這裡看一場《獨臂刀》。這裡,是小說交代的新世界大戲院。未來,誠品商場會改建成H&M旗艦店。我跟小廣說,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讀大學的時候,這裡一樓一整個都是麥當勞,一次在這裡吃早餐等看真善美藝術電影,聽見鄰桌有三個麥當勞爺爺正竊竊私語計劃怎樣誘姦隔壁的智障女。智障女穿著髒汙的桃紅色體育服,傻呼呼咬著碎肉漢堡。老人們說,智障女已經懷孕了,不知道是誰的孽種呦……講到孽種的時候還特地壓低聲音,口氣好像東方三博士在討論伯利恆星星下即將有聖嬰降世。老爺爺們說只要請智障女吃漢堡就可以搞上智障女,多輕易的事情呀。用食物去誘姦小朋友是西門町乾爹的傳統。
《孽子》裡面永遠不缺乏嘴饞的少年被中華商場紅油炒手或紅豆冰棒五香牛肉乾所引誘。小說的食物寫得太迷人,作家柯裕棻說某個腸胃炎什麼東西都吃不了的夏天,她是一邊流淚一邊看完小說裡關於食物的片段。
從紅油炒手到麥當勞的拐騙,重音節應該放在從誘餌的轉變,去判斷資本社會的進展,還是該落在人類以情慾和食慾建立起來的誘姦關係萬年不變呢?偶爾經過西門町看見乾爹們的地盤被誠品或是妖氣沖天的加州健身房所取代時,心中不免發出牛仔到哪裡去、花朵到哪裡去這樣的喟嘆,乾爹們都到哪裡去了呢?大車輪美觀園老天祿這些西門町名產的懷舊意味始終大於口腹的滿足,少年們應該很不屑吧?當Sugar Daddy太小太窮,當Money Boy又太老太醜,現在的我已經無法得知乾爹們會不會照著《Taipei Walker》推薦的麻布茶坊的宇治金時還是Fridays去改善他們的誘餌?不過面對著飲食種種奇淫技巧的進步,乾爹們想要以食物和青少年們建立起來的美味關係應該會越來越難吧。
懷抱著這樣的喟嘆重讀《孽子》,其實更類似半夜龍祥電影台無意間看到《兒子的大玩偶》《我是一片雲》中不復存在的老台北,心情是傷感而惆悵的。現在已經沒有哪個花樣少年會像王小玉罵完人,還啐一口痰在地上了,這個簡直是《海上花》《紅樓夢》的行徑,太古典了。小廣問:「現在還會有人會像小說人物這樣自傷身世嗎?還有人去新公園嗎?(不,應該說二二八紀念公園)」「我怎麼知道?」
「在我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天一亮,我們的王國便隱形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我們沒有政府,沒有憲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們有的只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國民。」李青的王國變成小廣掌中手機的APP,Jack' d、Grindr、Hornet或者IG。一名男孩在17開直播,小房間唱著〈全世界失眠〉,再怎麼五音不全的歌聲還是需要被認可,「好難聽。」我說。「I Know!」小廣回答。
小廣刷著手機,繼續展示其中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男孩:夜的小王子、東區TED、五十號阿鳳……白色泳褲表明胸肌,東京街頭到此一遊,每個身體都像是另外一個身體的複製貼上,每個神情都像是另外一個神情的拷貝,「一具具讓慾望焚練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昨日孽子,今日酷兒,縱使泳褲流行款式各自不同,但男孩在寂寞之中的神情都是一個樣的。
關於白先勇
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任教,1994年退休。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現代文學的寫作技巧,融合到中國傳統的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他們在島嶼寫作II》劇照:白先勇
白先勇作品精選
1.《臺北人》2001年2月,爾雅
本書扉頁劉禹錫的〈 烏衣巷〉即暗示了「今非昔比」的悲劇,呼應「臺北人」們的命運,收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孤戀花〉、〈花橋榮記〉等名篇。〈遊園驚夢〉的意識流手法,以崑曲召喚昨日悠悠時空,重疊於今日晚宴,恍恍惚惚中時空流動、交疊,徒呼: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都似這般付與斷井殘垣。
2.《寂寞的十七歲》1990年2月,允晨
本書集結作者早期短篇小說,收有〈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那晚的月光〉等早期作品,及〈芝加哥之死〉等名篇,最末篇被認為是轉型之作,時作家甫遭喪母之慟,在耶誕節的清冷夜色中行經某湖濱,突然感到一種天地悠悠的安慰:「驟然間,心裡增添了許多歲月。」少年自此一夕老去,小說家日漸長成。
3.《孽子》2000年3月,允晨
此為作者書寫同志之經典長篇。在他們的王國裡,只有黑夜,沒有白天;公園與傅老爺子就是家與家長,而龍子和阿鳳的故事,則是創世以來的神話;每個他們的原生家庭都冷待他們,而這些悲哀都相似,譜成共同的族譜——他們從此成為手足,訴說故事的口沫就像絕望的魚,還不停在無聲吶喊、還在尋找下一個安樂鄉。
4.《紐約客》2007年7月,爾雅
本書收錄六篇小說,與《臺北人》相互輝映,續寫作家最關懷的漂泊離散(diaspora)主題。其中〈夜曲〉和〈骨灰〉以中國政治鬥爭為背景,敘寫為不同政治理念效勞,最後人生不知所為何事的悲情;〈Danny Boy〉則有天主教小說超越與救贖的味道,令人想起Graham Greene。
5.《樹猶如此》2002年2月,聯合文學
本書由散文、演講及訪談、討論愛滋病的雜文組成,前三篇為懷友文,〈樹猶如此〉紀念摯友王國祥,〈文學不死〉感懷與姚一葦亦師亦友之情,〈花蓮風土人物誌〉談起王禎和跟《現代文學》淵源;其餘篇章如〈我的崑曲之旅〉、〈上海童年〉可見作者回憶與崑曲緊密交織,如何復興崑曲之美是他近年所念茲在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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