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老家的前院，種了一顆樹。打從一九五○年代，就佇立在大門邊。歷經秋冬春夏，堅定地守護在家園一隅。

偶爾，會有叫不出名字的鳥在樹上築巢，大部分的時間，居住在週遭的人們，對它的存在感並?有那麼強烈，即使，孩子們在樹下追逐嬉戲，即使，街坊的三姑六婆在蔭底閒話家常。樹，彷彿盤踞在時間之外，安靜地注視著人間離合悲歡。

在我懵懂成長的七○年代，這棵樹已經長到八米高的規模。我常常攀上樹梢，躲在粗椏之間，聽蟲鳴鳥叫，窺探鄰居的秘密，眺望想像中的遠方。雖然下了樹，總是少不了一頓毒打，但大樹是我唯一所知道的，世界的最高點。

後來，求學時搬去了南方港都，每當時令走到了暮春節分，一路遙迢迤邐的木棉道，總是能捕捉自在飛花的愁絮。被掛綠葉時，有烈士的英姿，承襲紅花時，有佳人的艷色，不同的時間就有不同的風情；木棉總是先褪盡殘冬舊葉，才孕育出新春的蓓蕾，沒有任何遲疑難捨，無所謂回顧留戀。即使是在葉已落盡，花仍未著時，一無所有的枝掗也擁有它從容的生命氣質：一種對生命絕對的自信；在過去一切都衰頹零落，在未來還來不及發芽茁壯之際，這木棉仍憑著它孤零的背脊昂然佇立，以倨傲的姿態熱切地擁抱天空 … 這絕對讓每個對生命充滿熱情的人心折！我總是天真地相信，在那木質軀幹的深處，藏著一個安定堅實的心，一縷深刻沉靜的靈魂。

當木棉花開時，奪目的艷紅一路熾熱狂烈的燃燒過去，那種愛恨分明的深切，總在一夜之間君臨整個城市。說來就來的率性，沒有含苞待放的那份文靜，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矜持做作。

即使到了告別的時候，對木棉而言也是壯闊景色。它不是那種自在飛花輕似夢的輕柔凋落，而是整朵整朵地從枝頭落下，是一種夙慧、一種頓悟，是一種淋漓盡致後的自由灑脫。即使是落花，仍是無缺無損。它以美麗而堅決的姿態向過去告別，不肯曲折一點點尊嚴，直到最後都要保持一種單純完整的自持 … 即使是從雲端墜入塵泥，木棉仍舊是一派的氣定神閑。

紅紅的木棉道，是我青春一抹鮮紅的印記。

幾年後，我離開了家，飄泊到未知的遠方，和其他沉默的靈魂相遇。在黎巴嫩的卡迪夏谷地（Kadisha Valley），走入聖經故事中的雪松聖林，感受古老神秘的悸動。在加州的洪堡紅杉國家公園裡，深深地被同溫層巨人（Stratosphere Giant）無雙的身形震懾，久久不能言語。在馬達加斯加，坐下奇異的猴麵包樹下，等待印度洋的霞光晚照，在波斯灣巴林荒蕪的沙漠裡，撫摸著生命之樹，回溯亙古流長的時間記憶。與這些樹木的相遇，充滿了與戲劇與感動，在林蔭道上，總存在著人與樹之間原始而親密的故事。

現在，當我走在台北街頭，還是會停下腳步來，看看枝椏萌芽的新綠，領受生命微不足道的喜悅。我深愛著那些曾經見證我們生活的古老樹木，它承載著集體與私人的情感與記憶。只是，在後工業文明的今天，有多少人，記得這份垂手可得的溫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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