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獨白
公東的教堂,好近,又好遠
作者:喻小敏 / 2013-01-02 瀏覽次數(4487)
范毅舜是國際知名攝影家,早年因為工作的關係,遊遍歐陸,對歐洲重要的歷史、宗教建築如數家珍。美術科班的他,觀察敏銳,心思細密,對藝術常有獨到的詮釋和見解。這座在臺灣偏鄉的教堂,居然讓他如此煞有介事,令我非常好奇。
這座教堂位於白冷會創辦的公東高工一棟校舍的頂樓,這也著實令我大吃一驚,我原本以為是白冷會傅義修士在東海岸設計興建一系列教堂的其中一座。這棟校舍乍看並不起眼,水泥外牆多處已見斑駁,但走到樓梯口,抬頭一看,光線從邊牆上方和兩旁鏤空處穿透而下,簡潔俐落的樓梯構造宛若鬼斧神工的幾何構圖。我們拾級而上,隨著高度變化,不管是眼前、回頭或轉身,光線和灰色水泥共舞,處處是美景。鏤空處牆外有搖曳樹枝、閃爍光影或遠方屋舍,景致更令人讚歎,不禁時不時駐足欣賞,渾然忘我。
走上樓頂,我們停在一扇白色大木門前。當陪同的公東老師將厚重的門往兩旁推開時,隨著光線逐漸滲入,原本漆黑的教堂一點一點地在眼前展現,我們不禁驚呼了一聲,接著再也不能言語,眼睛飢渴地搜索教堂裡的一切,即便裡頭幾乎是空蕩的,只有祭壇、十字架、和木頭長椅。這個全部由水泥砌成的空間,光線從上方板牆和一側的彩色玻璃進入,基調是深淺不一、充滿詩意的灰。同時間,光影也在牆角、在通往祭壇的階梯、在紅磚地板、在長椅上揮灑出絢麗斑斕的畫作,每一幅都是奇蹟。
范毅舜只比我早一些時日看到這座教堂,驚喜二字不足以形容他當時的心情:他對臺東的教堂理應瞭若指掌,竟然會不知道這一座?!更別提他前一年曾到訪二十世紀現代建築泰斗科比意所設計的拉圖雷特修道院擔任駐院藝術家,還造訪了大師另一座聞名於世的廊香教堂,拍下許多令人屏息的精采照片。而回到臺灣,竟然發現一座同樣風格的教堂,隱身在臺灣後山一所技職學校裡,創立時間居然已經超過半世紀了!
這座教堂所在的建築物,是公東高工的第一棟校舍,建於一九五九年,外牆和內裝全是裸露不修飾的水泥混凝土構造,正是科比意所開創的「清水模」工法和美學,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極為推崇,近年臺灣也開始風行。重新端詳這座四層樓的校舍,外表雖然陳舊,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它的設計仍相當前衛。
公東的教堂其實在建築界頗有名氣,有小廊香的美譽,更是臺灣第二棟現代建築,早年有志建築的學子都要來這裡朝聖。臺灣有這樣一座精采的教堂,為什麼我們未曾聽聞?在六○年代、資源匱乏的偏鄉臺東,怎麼會設計興建出這樣一座與世界同步的作品?九二一地震時,校舍結構嚴重受損,還差點被當作危樓拆除。
范毅舜對這些疑問的追索,成為一本書的構想,而原本只是想從建築的角度切入,卻在訪談公東高工的老師和校友時,深入了解學校興學的初衷,辦學的困難,這歷程正映照出臺灣半世紀以來發展的軌跡,從貧困落後到虛榮浮誇以至今天的惶惑恐懼,而公東高工和公東的教堂今天依然屹立不搖,其中許多動人的故事,穿透人心,深具啟示。這正是《公東的教堂:海岸山脈的一頁教育傳奇》的緣起。
而這所有的一切,開始於白冷會在臺灣第一任會長錫質平神父。
在《海岸山脈的瑞士人》一書中,范毅舜曾如此描述他對錫神父的看法:「我猜想自己會害怕與這位以嚴格紀律著稱的神父成為朋友。」錫神父生於一九一七年,二十一歲加入白冷會,二十七歲晉升神父,一九五三年,瑞士總會派他到臺東評估情況,以決定是否派會士來臺。正值壯年的錫神父,一到後山,未經長上批准,就開始傳教大業,正式揭開白冷會與東海岸一甲子深情交會的序幕。
錫神父一九八五年病逝於臺東,范毅舜對錫神父的認識,都是來自於白冷會傳教士的描述。錫神父個性非常急,在歐思定修士的印象中,他連走路都是用跑的;他生性嚴謹,連打橋牌也輕鬆不起來,嚴以律己,對白冷會士也是如此。曾在公東任教的薛弘道修士曾悠悠地說,他數次為公東爭取到大筆訂單,從來沒有自錫神父那裡得到肯定。
但是曾與錫神父相處過的公東老師和校友,一談起錫神父,卻總是情感洋溢,不能自已,他們講述各自的故事,卻總是導向同一個結論:錫神父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傳教士和公東師生口中的錫神父,判若兩人,令范毅舜非常困惑,無法動筆,直到他遇見排灣族酋長之子劉德仁,聽到他親口講出錫神父帶他去找母親的故事。
從小,劉德仁生命中就沒有母親的角色,父親常年不在家,由祖母帶大,長大後,逃學蹺家各種脫序狀況令家人非常頭痛,求助於錫神父,錫神父雖然將德仁帶在身邊,但仍苦惱不已。有一天,錫神父要德仁坐上摩托車後座,一句話也不說地騎了好長一段路,來到一個村莊,在路口停了下來,交給他一張紙條,要他循著上頭的地址,去找一位女士,女士的名字就寫在地址旁。德仁去了,但女士不在家。兩個星期後,錫神父又騎著摩托車載德仁來到同一個地點,要他再去找一次。這次,一位女士出來應門,問德仁找她有什麼事?德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愣愣地把紙條交給女士,女士看著紙條,看著德仁,忽然嚎啕大哭起來,蹲下去緊抱著德仁。情緒稍稍撫平之後,她問德仁是誰帶他來的?她於是牽著德仁的手走到路口,不住地向錫神父道謝,感謝他將德仁教得這麼好。回程的路上,錫神父和德仁都沒有說話。回到學校,錫神父將德仁帶到自己的房間,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大人之間有很多事不好說,但要他知道,他有一個深愛他的母親。情緒緊繃的德仁淚水頓時潰決。從那之後,德仁判若兩人。
做為神父,錫神父用無私的大愛撫慰人心,感化人靈,但是,只有宗教是不夠的,要根本改善當時後山孩子貧困的處境,唯有靠教育。這是錫神父創辦公東高工的初衷,教導孩子們扎實的技術,讓他們習得一技之長,長大立足社會,貢獻所學。
錫神父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做到百分之一百。他為公東高工引進歐陸二元教育系統的師徒制,開創臺灣技職教育的先河;他自故鄉瑞士聘請具有奉獻精神的老師到臺灣親自教學,直到師資完全傳承給本地的老師之後,才結束這跨國教學計畫。公東精良的教學品質,很快打出名號,公東成為臺灣優質木工的搖籃,學生還沒畢業,企業就搶著要人;公東學子也代表臺灣出國比賽,揚名國際,為國爭光。這些後山貧困的孩子,透過教育、靠著學習技藝,建立自信與自尊,這些臺灣最優秀的木工,進而締造臺灣成為傢俱王國。
然而,一如我們從不知道臺東有這麼一座美麗的教堂,我們對公東高工也近乎無知。這些年來,新大學如雨後春筍,大學畢業生卻找不到工作,企業也找不到人才,經濟發展面臨嚴峻考驗,教育政策與經濟政策脫軌是關鍵原因,於是,大家又回頭重視技職教育,其中,公東是眾所公認的技職教育的典範,去年還獲准恢復木工科,是近年來少子化、學校減班的趨勢下唯一復科的首例。
公東的發展並非一路順遂。最高峰時期全校曾有一千八百名學生,但在技職學校升格熱潮階段,全校人數掉到六百名。升格的壓力早就存在,但錫神父始終堅定初衷,不惜與當時的教育體制決裂,後來公東經營困難時,還成為眾矢之的。回溯這段歷史,范毅舜在書中深刻省思教育的本質與目的,對「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士大夫心態、重文憑不重實質的升學主義,提出犀利批判:
「一種不能說破的「虛榮」仍瀰漫在體制間,甚至變本加厲。 重學術、輕技術的極端升學主義,各種以競爭為美名的教育理念背後卻有個極不易為人識破,處心積慮要將別人踩在腳底下的可怖心態。 」
來自瑞士的白冷會士奉獻臺灣今年已屆一甲子了。位於臺東市區的白冷會院,原本三十餘間會士宿舍,目前只有兩位修士居住在此,偌大的空間,大部份時間是寂靜無聲的。另外幾位神父則分別住在他們所服務的教區,其他則已化作海岸山脈的一部份。在《公東的教堂》一書中,有許多會士們年輕時的照片,對照著現在的他們,多已童山濯濯,歲月爬滿臉龐,曾經矯健的身手也遲緩了,但是他們仍騎著摩托車、開車、乘船,到偏遠的鄉間與山上拜訪教友、主持彌撒,繼續守候著東海岸。這兩年來,我頻繁去臺東,每次一定會去看這些修道人,在他們身上,我逐漸領略到快樂其實很簡單,就是幫助他人。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們小時候就耳熟能詳的道理,卻活了幾十年後才真心領略。生而為人的意義也就在此,尊重每個生命,並幫助這些生命展開他們自己。
白冷會日漸凋零,我曾為此唏噓不已,揣想當這些修道人都離開我們之後,這個社會還會記得他們多久?他們留給我們什麼?這些會持續多久。這樣的擔憂在出版《公東的教堂》這本書的過程中,慢慢得到釋放。因為這本書,我們接觸到許多曾和錫神父相處過的人,他們都在傳承錫神父的精神。例如,臺肥董事長、教廷爵士李復興先生,不管在教育工作、企業經營、民意代表的崗位上,都繼續傳布錫神父無私的大愛。目前任職屏東科技大學的黃俊傑教授,更因為感念錫神父對教育的重視,放棄企業界的招手,堅守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工作,更創立魯班學堂,推廣木工藝術。太多太多動人的故事,不及備載。
錫神父透過愛與教育,傳遞天主無私的大愛。這正是聖經中所說的:「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
公東的教堂,矗立在海岸山脈已經半世紀了,我們竟然要相隔這麼久的時間,透過范毅舜的眼和筆,才得知這麼動人的愛與教育的傳奇。正如他在書中對於「文化」的看法:「一個地區的文化水平並非在於擁有多少傲人歷史、文物遺跡,而是當地人在日常生活對此刻、對環境,甚至切身過往具體反應的氣度。」。
許多事,近在咫尺,卻遠如天邊,這是這本書給我們最大的?發。就在這本書即將付梓前夕,我們連絡上公東前任校長簡安祥建築師,他要將錫神父親手交給他的一批照片借給我們,收錄在這本書中,在短暫的會面裡,他語重心長地說,教育就兩件事,無條件的愛,和因材施教。
這兩件事,錫神父在公東高工做了最好的示範。邀請您,走進公東的教堂,找到再出發的勇氣。也希望您閱讀《公東的教堂》,讓它像一粒死掉的麥子,結出更多籽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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