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獨白
高潮到寂寞為止
作者:張瑩瑩 / 2010-08-10 瀏覽次數(4333)
「男人的屁股,為什麼會這麼冷冰冰的呢?」小說的第一句,就讓我叉手以待。而當我一字一句讀到最後,迎面而來的卻是:「但我想要的,不是城裡穩定安逸的燈火,而是空中絢爛驟逝的煙火。」
闔上雙眼,漫漫唏噓湧上胸口。原來,世界上無論多遠的彼方,角落裡都藏有同樣孤寂的靈魂。
日文原著書名是Double Fantasy,讀完後,使我對村山由佳的勇氣與筆力,也有了雙重的嘆服。從前也不是沒讀過純愛作家轉寫情欲的故事,但總像是天使偽裝魔鬼卻丟不開純白翅膀一樣,「轉型」痕跡鑿鑿,不像此作,就是個自自然然、渾然天成的蛻變之作。
身為年屆四十的女性編輯,我對書中35歲女劇作家奈津的心路,特別感同身受。35歲這樣的年齡,意味著自己和身邊的朋友將逐一面臨「人生如戲,而曲折更甚於戲」的風景。許多年少時因愛結合的伴侶,如今只剩下習慣和埋怨、名份和情份。雙方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願先伸手戳破。
無論是學校或家庭的教育,都不曾教我們公主和王子牽手後,如何面對感情和身體的需求,如何經營一段長久的關係,而能維持彼此在生理與心理上的滿足狀態(尤其雙方還會因為各種主客觀因素,經常出現「需求不同調」的情形)。事實上,我們往往連「承認」這些事實的能力都沒有,遑論面對處理了。
於是,人人心中都藏著不斷封箱的難言之隱。
試問,有多少人能說出口:「就算出自友情也好,你……願意跟我上床嗎?」
有多少人敢於承認:「真正累人的,是戀愛降溫之後。就像是吃了迷幻藥後,看見極端迷離繽紛的世界一樣,失溫的戀情才更讓人覺得疲累。」
小說的虛構性,賦予了作者權力,藉由書中人物說出口,甚至付諸行動。
「每次自慰之後,奈津總會覺得空虛,漸漸地,便形成了一種慢性的寂寞。」
「與自己著迷的男人有過肌膚之親後,十餘年的夫妻生活竟在之後二十天便告終。不過短短的二十天。在心理上產生抗拒之前,身為雌性的身體,便已經抗拒了與『丈夫』這個異物有關的一切。」
虛構也是一種情境模擬,讓我們身歷其境,見證付諸行動的勇者將面對怎樣的處境。不堪或寂寞,激情或罪惡,都是書中人物的選擇,身為讀者的我們,不必親身付出代價。
「很不幸,女人是有賞味期限的。……身為一個女人,在今後還堪用的這段時間裡,究竟還能遇到幾個願意為自己窮盡身、心的對象?還能擁有幾次讓自己連腦子都融化的性愛呢?為了得到這些──就算只為了這些,無論必須背叛誰、傷害誰,我都不在乎。不過,所有的後果,也必須由我自己承擔。」
於是,奈津在村山由佳的安排下,陸續與幾種原型的男人邂逅:朝夕相處的管家丈夫、才華洋溢放浪不羈的大師、舊時溫情的戀人、萍水相逢的牛郎、徒負盛名的僧人、年輕竄起的後輩,從這個男人的懷抱,流浪到下一個男人的懷抱。
長久以來,男人花心稱風流,女人多情卻是隨便;男人性欲旺盛是一種驕傲的能力,女人性欲高漲,卻要背負淫蕩的罪責。而主角奈津的劇作家身分,恰好讓我們有機會從另一種角度來觀看,並且擺脫傳統的束縛。
「只要是動筆桿的,不管男女都一樣,如果在感情上乏善可陳,作品也會跟著一起乾涸掉的。」
「雖然有很多人,對於身邊男人一個換過一個的女演員有很多批評,但據我在業界所見,我可以懂得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戀愛,可以轉變為才華的養分。」
此書付梓前,曾有男性書店採購提出擔憂,這麼赤裸直白的情欲小說,是否會讓女性讀者感到不舒服。
我笑了。我不就是女性讀者嗎?身為一個女人,要怎樣認識愛與欲望的關係、要怎麼處理自己的欲望,又要如何不以自己的欲望為恥?故事走到最後,主角發現自己其實不是在追尋一個對的男人,而是在對抗寂寞。欲望開展出各個面向,主角在欲望迷宮裡不斷走失,每一個欲念、每一個索求都映照出自己──今天需要被寵溺、明天想要照顧人……在赤裸直白的文字之下,始終透出一股揮之不去的哀愁與坦然。
透過創作,透過片片欲望之鏡的碎片,她逐漸認識了自己在欲望裡的樣子,也才慢慢發現到,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也有可能,暫時什麼也不要。
這些反思直指人性的無奈,一種蒼涼的大悟。這便是為什麼,這部情欲小說在肉體橫陳之餘,卻又透出如此蒼涼、高潮到寂寞為止的嘆息。在我看來,這是以細膩的手法、悲憫的情懷翻拍的綜合濃縮紀錄片,也許,比起真實世界的暗潮洶湧爾虞我詐,顯得太過單純坦白了,但至少呈現出女性覺醒的微型世界,一個想要真正去認識自己的靈魂。這也許不是一條人人都能認同的覺醒路途,卻彰顯了走過的勇氣。
而支持奈津一路走來的,正是創作,這條孤獨者的道路讓她感覺自己的存在,創作才是她無限期永不相棄的伴侶、她唯一的永恆讀者,支持她了解自己,選擇自己的路。(文/野人文化總編輯 張瑩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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