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個晚上讀完了《奇想之年》。
第一個晚上,讀到瓊.蒂蒂安從醫院坐計程車返家,一進家門,看到她才剛死去的丈夫的外套和圍巾還掛在椅子上,我的哀傷從胸腔湧到喉嚨,我不由自主發出呻吟的同時,淚水也從我眼中奪眶而出,我丟下書,從書房的椅子起來,跑到客廳,緊緊抱住看棒球正看得起勁的丈夫。「幹嘛了?」我沒有答腔,把他抱得更緊。「真受不了你。」我沒有像平常那樣跟他拌嘴。我想像著,如果有一天,他不能給我抱了…,想到這,我的淚水又決堤了。
《奇想之年》是蒂蒂安描述丈夫死去後一年間她的奇思異想。她和的她的丈夫,約翰.鄧恩,都是當代美國文壇重要作家。二○○三年十二月,先是新婚不久的女兒突然重病入院,兩老束手無策,正值年節時分,備感淒涼沈重;就在一年將盡的倒數第二天,夫婦結伴到醫院探視女兒後返家,蒂蒂安升起爐火,為丈夫倒杯威士忌後就進入廚房做飯,一切準備就緒,正要開始吃飯,本來在說話的丈夫突然停止不說了,整個人不動。
晚餐連一口也沒吃,約翰就走了。心臟病發作。
蒂蒂安隨著救護車到醫院,經歷所有該經歷的,回到家中,公寓裡一片死寂。先前丈夫從醫院探視女兒回來後脫掉的外套和圍巾還留在在椅子上,丈夫倒在地上時在地板上留下一灘血。這些該怎麼處理?當我讀到此已情緒崩潰,蒂蒂安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找丈夫商量。所有的事,這麼多年來,她首先一定先找丈夫討論的。
這是一本哀傷至極的書。哀傷到言語無能描述、無法承載、更無法表達,以致於蒂蒂安透過爬梳、閱讀醫學研究文獻,尋找喪失至親之人的心理狀態和行為模式,藉以理解自己的處境。她也從文學作品,希臘戲劇、中古傳說、以及詩歌當中,搜尋可以映照她心境的吉光片羽。
她從不直接談她的感受,哀、悲、慟、苦等情緒,都是透過醫學術語或文學典故反射出來的。那是她的盔甲盾牌,即便沒有直接碰觸,我們就已感受到那無法言說的哀傷悲慟,那哀傷悲慟,若赤裸裸地展現在我們眼前,勢將排山倒海而來,所有人都會為之毀滅。
難怪醫院的醫護人員說她是「冷靜的當事人」。情感,和道德一樣,是不須張揚的,所以才會有這一整年的奇思異想。
蒂蒂安的女兒後來也因病過世了。《奇想之年》無法讓人不聯想到楊絳回憶丈夫錢鍾書和錢瑗的《我們仨》,太多的雷同:同樣都是文學世家,丈夫女兒先後逝去,獨留妻子/母親追憶過往。同樣是傷亡之作,卻讓我們看到東西方表達情感之差異,蒂蒂安是如此的理智節制,凡事必尋求理性解釋,連追憶往事,對邏輯關係、先後順序,絲毫不馬虎。但是楊絳則不同,《我們仨》的第一部就是楊絳極其感性地以一個夢境刻畫她和錢鍾書和錢瑗的生命關係,之後回憶生活點滴鉅細靡遺,極盡催淚之能事。我還記得,《我們仨》的有一部份是在坐捷運往淡水的路上讀的,數度眼淚迸出,頗是尷尬。一個節制,一個奔放,但烙印在心底的悲,都是一樣深的。
讀《奇想之年》,除了讓我們開始面對死亡,也讓我們面對自己,或者更精確一點,面對孤獨。蒂蒂安在書中說,她和約翰一輩子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一起的,分開的時候屈指可數。七○年代,她曾經在柏克萊教書,晚餐時分約翰會從洛杉磯搭機北上和她一起共進晚餐,然後再坐飛機回去。真是不可思議!但是,人終究最後要面對的還是自己,人終究最後還是一個人。
和丈夫認識沒多久時,有一天他正經八百的跟我說,「我們雖然在一起,但還是要保有各自的independence和individuality。」那時候還年輕的我,聽了簡直氣炸了,心想這個男生可能沒有像我愛他那樣愛我。但現在,我充分瞭解這是什麼意思,也懂得這是很重要的。
人生還是要過下去的。就像蒂蒂安說的:「我知道我們為什麼拼命想要讓過世的人活著:我們拼命想要讓他們活著,好讓他們可以與我們同在。我也知道,如果我們想自己繼續過下去,到了某個時間,我們就必須對逝者鬆開手,讓他們走,讓他們死去。
「讓他們成為桌上的照片。
讓他們成為信託帳戶上的名字。
讓他們隨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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