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開囉。」櫃台小姐說。
「回泰國嗎？何時回來？」我心急地問。
「不知道，她離職了。」小姐答。
掛了電話，巨大的心酸比身體的痠痛還酸。只知道她叫做５號，關於她的一切，我一無所知，但她應該是這幾年最貼近我身體的人。
我沉迷於泰式按摩，在以前荷航還有台北──曼谷航線，總會搭著當時只有六千出頭的來回機票，下班後飛奔KL878、在半夜抵達曼谷，然後開始照著三餐按的廢人行程。時間就在按摩院的小軟墊和路邊攤的湯麵與泰式四小醬料間度過，什麼景點、名產都與我無關，我在意的只有那一雙雙可以打通任督二脈的按摩師之手。不過，按摩就像賭博，一開始不認識任何人，任憑櫃台派遣，運氣好真的是挖到寶，按摩師彷彿知道全身上下的開關密碼、一一開啟，電流從腳趾頭直通腦門。碰到這樣的按摩師，總要問他號碼，之後的度假行程就以他的時間為假期安排準則。相對的，若碰到不對盤的按摩師，兩個小時真的很難熬，他每按一個點都是對身體的侵犯，直覺的抗拒讓整個療程變成受苦，有時候甚至會因為太不痛快而寧願趕快掏錢，終止按摩。
看到泰式按摩的軟墊就讓人心情大好（圖／黃麗如）
隨著機票漲價、荷航停飛台北──曼谷、曼谷物價越來越貴，我去泰國的次數就變少了。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住家附近有一家泰式按摩院，友人告知裡頭的5號是個高手，可以為了她，房東漲房租都甘願住在按摩院附近。向來我偏執的以為最純正的泰式按摩只在泰國，離開泰國的按摩都是來騙錢的。我半信半疑地推開按摩院的門、說要找5號，櫃台小姐幫我放好泡腳水後，一個短髮、中年的小姐靜靜地坐在我前方，低著頭細細地幫我刷腳皮、按腳底，然後把我帶到幽暗的房間。
和陌生人獨處在一個房間，總會有些不安、也會懷疑她的技術，但當她開始從腳底按壓，恰到好處的力道便讓人安心，而她手指所按的每個點都是正中紅心，所有的痠痛、疲憊都被她喚了出來，然後溫柔地安撫。她的指頭像園丁，翻動身體每個環節的惡土，再細細施肥、灌溉。5號不太說話、那種身體之間的信任讓人無須用無聊的交談填滿獨處空間的尷尬。通常我們之間的第一句話是：「小姐，要起來一下，翻面。」然後她繼續按著背脊。我的背脊就像長滿蜘蛛絲的樓梯，5號總是仔細的一一清理，一層一層的鬆開、清掃，讓這個樓梯暢通，甚至最後變成像溜滑梯般暢快。那種舒暢與輕鬆是每次被她按完後，最直覺的感覺，宛如重生。
按完摩，她總會倒杯熱茶給我喝，那時才能比較清楚看到她的臉，是一張帶著笑容的媽媽的臉。然後我們就在微笑中告別，沒特別聊過天。如同友人所說，真的可以為了5號考慮在附近定居。初次體驗後，我立刻在那間按摩院買了套票，然後每兩周都會來找5號報到。我們之間的互動就像第一次一樣，沒什麼話。有一次喝茶時，我突然問她：「那妳叫什麼名字？」她笑著說：「叫我5號就可以。」
就這樣固定給她按摩三年，我變胖變瘦，她全部都知道。身邊有她在，我曼谷就很少去了。有一天按完摩，喝著茶，她說：「我要回家一個月，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妳這個月可以找13號或27號。」她還把13和27叫過來給我認識。
我說：「女兒多大了？」
她說：「是大學的畢業典禮，我一定要去。」她的表情非常興奮。
「那妳要回泰國哪裡呢？其實我還蠻常去泰國的。」我說。
「妳很常去泰國，不過妳一定不知道我家在哪裡，我家離曼谷180公里，遊客不會去到那裡的。」她說。
一個月後，她回來了，繼續幫我按摩。按完之後，打開燈，拿了一小瓶泰國清涼膏給我。她說：「這是給妳的紀念品，上班頭痛擦一擦，精神會很好。」其實，泰國清涼膏是我很常在泰國買的東西，但5號返鄉還特別帶禮物給我，讓人感動。5號是店裡很熱門的按摩師，常常我在喝茶時，她就要準備幫下一個客人按摩，據了解，一天常常會按到5個客人，這意味著一天至少有十個小時都在專注出力的狀態，但我從沒見過她的疲態，她總是笑得很燦爛。
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有一陣子沒去找她，再去，她已經不在那條街的按摩院。27號看到我來，特別寫了一張紙條，告訴我5號後來去的按摩院。新的按摩院離這條街不遠，再次相逢，5號非常高興，她說：「我一直想跟妳聯絡，告訴妳我換了另一間店了，但我根本就不知道妳的名字和電話。」我立刻留了名字和電話給她，然後不假思索地問：「那我也沒有妳的名字和電話啊？」她笑了笑：「我就是5號啊！找我就打到這家店。」
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緊密得不可分割，有時候見了這一回又不知下一回是何時。可能是生活作息的改變、也可能心上擱著其他的事情，後來我漸漸比較少花錢按摩了，甚至，過去這一年，我都沒有去找過她、沒想過她。上個禮拜，突然好想要按摩，拿起電話要預約5號，才發現她早已經離開，我心目中No.1的泰式按摩大師就這樣斷了線。曾經近到她幫我清痘痘、拔白頭髮，現在，則遠到尋覓不著。我對她一無所知。
雖然彼此可以如此親密接觸，但往往還是陌生人（圖／黃麗如）
酒途的告白：環遊世界酒單
黃麗如
資深旅遊寫手。信某香港神婆看著命盤所云：「想要，就可以立刻擁有。」而忽略其他警語。著有《酒途的告白》《極南》《醒來，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個人部落格：「享樂遊牧民族」
Fb：「享樂遊牧民族」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