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大提琴家伊瑟利斯(Steven Isserlis)來台演出,聊到接下來即將要來台灣的巴佛傑(Jean-Efflam Bavouzet),他非常開心。
「我真喜歡Jean-Efflam,我也很喜歡他太太Andrea,這對夫妻太可愛了,雖然我不能原諒Andrea居然不喜歡佛瑞!」
「嗯,或許她是沒聽過你演奏的佛瑞吧!」我試著打圓場,「說不定聽了你的演奏,她就愛上佛瑞了。」
「她聽了!」伊瑟利斯假裝生氣地說,「聽我拉佛瑞,她居然想吐!」
這是真的嗎?等到巴佛傑夫妻來到台灣,我馬上向他們求證。
「這是真的,」巴佛傑也裝得一臉不高興地說,「我們彩排佛瑞的《鋼琴三重奏》,請我太太翻譜。結果你知道嗎,她居然一邊翻一邊發出胃脹氣或要嘔吐的聲音,到後來我們都不能演奏了!最後只好請她休息,我自己來翻!」
「我就沒辦法呀!」巴佛傑夫人倒是笑得很開心,「我就真的不能忍受佛瑞那種轉調呀!從這裡到那裡,再來一個和弦切換……天,已經跑得這麼遠了,他到底要不要回到主和弦?啊,好好好,終於要回來了……啊不!他又跑開了,還跑那麼遠!現在是要去哪裡?」於是,彩排過程中一路認真聆聽分析樂曲各種和弦轉變的Andrea,終於聽到頭暈。「我不是故意作怪……但佛瑞那種轉調真的讓我想吐啊!」
巴佛傑太太娜梅姿(Andrea Nemecz)畢業自匈牙利李斯特音樂院,當年也曾得國際大獎,是音樂能力訓練極為扎實的鋼琴家。對她而言,樂曲一定要完全理解通透、不能有模糊空間,這樣才能欣賞。晚期佛瑞那種曖昧不明光影、奇門遁甲式轉調,她完全無法接受,遑論享受這種美感。
巴佛傑來台灣彈什麼呢?今年是當代作曲巨擘布列茲(Pierre Boulez)90大壽,巴佛傑特別演奏其《第一號鋼琴奏鳴曲》以為慶祝。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作品,雖然樂曲不過十分鐘上下,要掌握好著實是可觀的挑戰。一邊聽巴佛傑彩排,巴太太忍不住問我:
「你是怎麼聽這首曲子的?」
「怎麼聽?」
「是呀,你是怎麼聽這首曲子的?」
Andrea說,「我以前一直沒辦法欣賞這首曲子,因為我聽不懂呀!後來還是巴佛傑一一解釋給我聽,比方說開頭三個音之後在這裡出現,而且顛倒過來。那裡的主題,現在逆行出現,然後又顛倒變化成這樣……所以,你是怎麼聽的呢?」
布列茲《第一號鋼琴奏鳴曲》
這個問題還真考倒我了。
這的確是首結構嚴謹且極其複雜的樂曲,我沒有那種耳朵和頭腦,可以把聽到的聲音如此記憶、拆解、分析,更不用說很多地方速度極快。我最後也是去圖書館借了樂譜,找了參考書籍,一個音一個音看,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分析,才大致抓出這首曲子的樣貌。
可是,在借譜之前,在我沒有聽出來(其實是「看」出來)樂曲主題種種逆行、倒轉或倒轉逆行之前,我就已經喜歡上這首曲子了呀!不然我為何要花這麼多時間,研究一首錄音版本甚少,也絕少出現在音樂會現場的作品呢?
欣賞就是這麼奇妙。巴佛傑太太音樂能力高出我不知多少倍,但高超的能力,卻成為她欣賞的阻礙。反倒是我,即使「不懂」,一樣可以聽得非常開心,欣賞各式各樣的音樂。而我可以確定,作曲家並不是為了有巴太太那樣耳力的人譜曲。就以布列茲這首作品為例,當年巴佛傑親自向作曲家請益,彈到第二樂章,布列茲說:「不行!不是這樣彈!你要彈得很快!非常快!」
「大師,很抱歉我彈不到這樣的速度,」巴佛傑非常尷尬,「如果我要把每個音都準確彈出來,那我就不可能照譜上的速度彈。」
「這一段我不在乎每個音是否都彈得很清楚,」出乎意料,布列茲居然說,「這裡最重要的,是速度和技巧展現,特別是演奏者雙手飛舞的姿勢。你彈得愈快愈好!」
誰能想到作曲家本人會這樣說呢?但再仔細想想,為何想不到呢?他的預期聽眾是人類,不是電腦,而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把布列茲《第一號鋼琴奏鳴曲》每個音都聽出來,還能立即分析整理?
樂曲種種結構設計,是作曲家為了規範自己,為了組織思考,為了呈現完整合理且有發展的概念,或說一個前後連貫、縝密精彩的故事。你不一定要知道所有細節才能欣賞,雖然若是能理解這些細節,欣賞樂趣一定更多。
如此問題我被問過太多次了。「我聽不出來樂曲結構,聽不出來這些動機變化,那我要如何聽這首曲子?」「你去看一座建築,一定要看出他的樑柱如何設立,排水系統如何安排,才算欣賞嗎?」身為專業人士,自然可以看得更多更豐富,但你真的不必非得是建築師才能欣賞建築。就像你不必懂烹飪,仍能品嘗美食一樣。
「但如果我就是不懂,卻又很想懂,或說多了解一點(誰能宣稱自己真的「懂」?),那該怎麼辦呢?」
貝多芬晚年在其弦樂四重奏中,寫了一首驚世駭俗、極其難奏也極其難懂的《大賦格》(Grosse Fuge)。此曲過於龐大,最後還不得不脫離原來的四重奏,獨立另成一曲。
貝多芬《大賦格》演奏
《大賦格》樂譜(來源/維基百科)
《大賦格》以弦樂四重奏形式首演時,可想而知,觀眾聽得一頭霧水,甚至大罵作曲家蠢驢。
那時貝多芬已多年失聰,早就不在乎世人觀點。但顯然這首賦格裡有他念茲在茲、非說不可的話,而他不願此曲被人遺忘。
於是,即使時日無多,貝多芬居然還花時間精力,在他人生最後幾個月,把《大賦格》另改一份鋼琴四手聯彈版。
他的想法很簡單:弦樂四重奏演練不易(他也知道此曲極為困難),改成四手聯彈,只要兩人一琴,就能演奏《大賦格》。
2005年,這份鋼琴重奏版手稿在消失115年後,於費城重現天日,曲譜厚達80頁。這是一份看了就會令人掉淚的手稿——作曲家筆法激動狂放,譜上墨漬斑斑,甚至還因施力過度而劃破紙張,撕了又貼、貼了又撕。
《大賦格》鋼琴四手聯彈版手稿(來源/維基百科)
貝多芬並沒有把《大賦格》的音樂改得更簡單、更平易近人。他在人生最後所盡的一切努力,只是單純希望這首曲子能被聽見,哪怕多一個可能也好。
那背後的預設,也必然是貝多芬相信,只要多聽幾次,世人終會了解《大賦格》,知道他在音樂裡想說的話。
若你對《刺客聶隱娘》無感,看了之後當然不用再看;若你喜歡《刺客聶隱娘》卻又充滿疑惑,那不妨再看幾次。我們不必把創作者奉為神明,但也不必妄自尊大。「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丑語詆他人」,在罵作曲家蠢驢,責怪導演沒有交代之前,或許我們可以先給自己多一個理解的機會。
焦元溥
1978年生於台北。不務正業的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學士、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與外交碩士,也是不誤正業的大英圖書館愛迪生研究員,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
自15歲起發表樂評、論述與散文,作品涵蓋樂曲研究、詮釋討論、技巧解析、音樂家訪問、國際大賽報導與文學創作。著有樂評選集《經典CD縱橫觀》系列三書、《莫札特音樂CD評鑑》、《遊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問錄》(日文版首冊於2014年6月由Alphabeta Publishing發行)、專欄選集《樂來樂想》與《聽見蕭邦》《樂之本事》。
文字創作之外,焦元溥也擔任國家交響樂團「焦點講座」策劃,「20×10蕭邦音樂節」和「Debussy Touch鋼琴音樂節」藝術總監,台中Classical古典音樂台FM 97.7和Taipei Bravo FM 91.3電台「焦點音樂」和「NSO Live雲端音樂廳」廣播主持人,前者獲金鐘獎最佳非流行音樂節目獎(2013)。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