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聽到陳綺貞的聲音就想生氣。聽她的歌生氣,聽她說話生氣,看她出書生氣,別說那支「我願意」的廣告了,我要是她男朋友應該早已掐住她的脖子然後用那婚紗蓬裙將其滅口。 此情無計可消除,只在在證明自己少女時代對陳綺貞的愛之深。
我大一那年陳綺貞剛出道,封面是她暗靜側臉的首張專輯裡每首歌都能倒背如流,一直覺得「嫉妒你的快樂它並不是因為我」寫得神準,帶有些許古典編制的旋律轉折極其動人。自然也沒有錯過陳綺貞同年夏天在台大誠品門口的現場演唱,我匆匆到場時剛從一個嘈雜漆黑的地下卡拉OK吧離開,站在人群裡覺得陽光有些虛幻過亮,她的聲音又異常輕薄透明,像時刻要被風吹夭折了那樣,我遂心情戰戰兢兢、不敢多語。彼時她已有一批死忠歌迷,尤其在大學生之間,一時間冒出千千百百個氣味相近的陳綺貞,全是T恤牛仔褲素淨打扮,抱著吉他細聲軟語唱自己寫的歌。那幾年的政大金旋獎初賽,時不時就要有個A貨陳綺貞上台,連說話略收的氣尾音都學得惟妙惟肖,蔚為奇觀。
在音樂取代文學(並尚未被電影與愛情趕上)真正成為我少女時代最霸氣的背景音之前,張雨生車禍昏迷了24天。斷代那樣象徵性的24天前後,五月天在角頭音樂所發行的同志音樂創作合輯《擁抱》裡第一次發表了獻給所有「長日的假面」的情歌〈擁抱〉;陳珊妮給林曉培寫了大概沒人想過真會大紅的〈煩〉,用滄桑的菸嗓無奈喊唱「你知道我不是很做作的那種女生」;輕歌德風格的楊乃文唱了超載樂隊既隱晦又大膽寫性的〈不要告別〉,即使我要再過了許多年才體認她作為一名歌手的難得;幾乎和陳綺貞同期發行專輯的黃小楨雖然勉強搭上汽水廣告做宣傳,但《賞味期限》裡最美的曲子還是被當作Best Kept Secret那樣在小圈子裡被低調守護。
1998年魔岩唱片將徐懷鈺、李心潔、吳佩慈和陳綺貞拼成「少女標本」組合進軍香港樂壇,並發行同名合輯,在回溯這段微不足道的史料之際,我發現這個據說使陳綺貞十分介意的團名其實既殘酷又生動不已。在同代各具風格的女性唱作人之中,陳綺貞大概是最接近世俗「文藝少女」想像的存在。她的歌路不走艱難、嗓音柔軟脆弱,她的善感傾向內在思索、而非對外批判,她在吉他撥弦裡喃喃唸出自己的日記時,那精美的自戀與欲拒還迎的親密打中了少男少女柔軟的心,同時造成人人都生出成為夢幻仙女是如何容易上手的錯覺。儘管許多歌詞細讀後可歸類為變形的閨怨詩,所謂的獨立還得是自己打造的一套食物鏈體系,但她是百花爭妍之際看似進化的新型少女,進化卻無害,她的存在忠實反映了所有願望比正常偏移一點點(並且只需一點點)的女孩能夠成為的公眾面目:自由、體面,竟還完美保有「女孩的樣子」。脫俗作為一種另類的媚俗被呈現與神化,把文藝少女之蛹一起釘在標本箱裡,似活實死,像場甜美的葬禮。
1998年香港蘋果娛樂主辦「少女標本實驗唱」
好像是離開台北之後就不再聽陳綺貞了。搬離台北那年我把陳冠蒨的CD聽到快磨平,直到現在有些夜裡還會一下子好想聽葉樹茵唱〈非常屬於我〉、聽黃小楨〈每秒9.8公尺〉,但在某個難以辨認的時間點,和陳綺貞完全分道揚鑣。我繼續在幾個城市留下一些名字而後離去,決定要寫小說的那年,已經30歲。沒有戀愛、沒有交通工具、沒有存款與身分,有一陣子甚至連健保卡也不願復辦。不時在賃居處寫字寫到乏了,就坐在空曠的客廳裡用有限的技巧彈著吉他唱歌,自己喝酒捲菸,錄一些意外在耳中響起的旋律。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發聲的位置已完全改變,Key整整降低了三度。和聽歌喜好轉移的意義不同,我甚至已經沒有辦法唱「我是女明星我只崇拜你」,沒有辦法唱出「別讓我飛,將我溫柔豢養」這樣的句子。
「別讓我飛,將我溫柔豢養」──陳綺貞〈魚〉
當然陳綺貞不需要為任何人的人生負責。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或許是奢望改變世界的心,正因為她曾經顯得與我們如此靠近,才使得她的(或是我們的)漸行漸遠顯得如此難以接受。無法克制自己地,此後一路遇上的人事越兇險,回望時越感忿忿:憑什麼妳還可以聽起來如此不受傷害?憑什麼用妳無辜的表情提醒我、是我自己放棄那自我完滿的夢幻小宇宙,踏上那絕不夢幻的變態之路?
少女標本箱裡有的蛹就再也不打開了,傾全心全力破蛹而出的少女變態完全那刻,不是明白自己終其一生不可能成為陳綺貞,而是妳其實並不想成為陳綺貞。明白儘管「成為自己」也只是西方文化結合消費體系設下的陰謀,但妳還可以想成為Kandy Chen、成為波多野結衣,或者一名平凡的母親。可以選擇討好世界,不必害怕破壞典範。想到這裡,實在期待自己有朝一日不再為昨是今非的愛而痛恨,又有些希望這樣的日子永不降臨,仍保有少女的無知與做作、青春獨具的懊悔衝動。那些指名性的憤怒是過去生活試驗的殘影,偶爾閃現在眼緣提醒妳它們確實曾經存在、並且不會再回來。
陳綺貞還唱下去。妳已成蝶,它們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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