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L,50歲,玉蘭花小販。
L終年面罩蒙臉,雙手女工袖套,手持日晒而退色的粉紅塑膠籃,籃上覆著濕毛巾,毛巾下是玉蘭花。那幾年,城市宣告要取禁絕像她這樣穿梭在車陣的賣花行為,像她這樣的賣花女子一時之間在馬路上消逝一陣子了,但她不走,警察來了,她就求,她這輩子會的除了賣花,就是求了。
鄭清文的小說〈玉蘭花〉寫的一位賣花太太,身世竟與L有幾分相似。L也有一段不幸的婚姻,開計程車的老公愛喝酒,醉了就打她。她的兒子十三歲就離家失去連繫,等再見到他時,是在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結夥搶劫,失手殺了人。L不哭,她依舊每天穿著蒙面帽子、袖套、提著破籃穿梭在車陣裡賣花。
沒多久,距離L賣花的路口數百公尺外,又多了一位賣花男子,他沒了手臂,那是L的老公。「他終於不會打我了。」L說的時候,臉竟然是笑的。老公計程車收班時,在路上喝了酒,撞上了安全島,命是撿回來了,卻只剩一條腿,一條胳臂。最後,也只好到這個路口來賣花。
夫妻兩信了宗教,每天一清早,等卡車送花到這個路口,L連忙用鐵絲串花,趕著早上八點上班時間可以兜售,老公沒了手,只能一邊等著。串好了,他提著一個新亮的藍色塑膠籃(L替他準備的),上面還DIY附了一個掛勾,可以直接掛在肩上。他一拐一拐,走到數百公尺外的路口賣花。L看著他的背影,竟覺得這是婚後數十年來,唯一感到安定幸福的時刻。
黃昏車潮一過,老公默默走到附近的自助餐店等著,L拆下面罩,卸下袖套,今日生意欠佳,還剩半籃花,熱氣噴人,她聞到半籃快腐爛的花香:「能聞到花香的,都是好命人。」老公沒什麼反應,默默等著L替他買飯菜,他愛喝酒,吃檳榔,味覺嗅覺早吃壞了,什麼也吃不出來,什麼也聞不到了。
吃完飯,L親親暱暱挽著他剩下的那隻胳臂,散步回家了,男人那條假腿和假手,走路的姿勢,沒有嗅覺的感官,像是個木偶人。
在城市的另一頭,是一個痴呆的賣花老人,他的花比別人貴,但一副苦相,讓他的生意比別人好。因為生意好,街上的流鶯、女遊民知道他性好漁色,都貼了上來,說要幫他「洗澡」。
也真的是洗澡了,就近在公園或醫院的洗手間,老人脫下衣服,女人幫他擦澡,然後他伸手摸上幾把。這摸幾把的代價,也不過就換來一個便當,一杯飲料,再多不過是幾百元的報酬。
老人有些智能不足,「服務」他的女人,他一貫都叫她們阿如。十年前,他在街頭上遇到第一個阿如,阿如跟他一樣有些智能不足,是街上的女遊民,他們要好了一陣子。有天,阿如消失一陣子,再出現時,手上抱著一個男嬰,說這孩子是他的,丟給了老人,阿如就不見了。
老人帶了小孩回家,家裡附近的「換帖兄弟」承諾要幫助他照顧小孩,要老人每個月的收入交給他處理。老人日復一日賣花,又喜孜孜每日把錢交給換帖兄弟,養著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孩子。
其他鄰居說,換帖兄弟拿了錢在市郊買了一棟樓仔厝,還養了一個小老婆,都是用老人的錢。小孩不叫老人爸爸,只願叫他阿叔或是老伙仔。暑假到了,小孩把冷氣開得極大,老冷氣轟隆轟隆響得像是卡車,平房的牆斑剝得像發霉,電視裡的卡通甜膩歡快。
在此同時,小孩的「父親」在街上打盹了起來,他就睡在高架橋的陰影處,破斗笠遮住頭,他像具屍體直挺挺躺在安全島上。先睡會吧,待會還要賣花,晚一點,阿如還要來「洗澡」呢。
看到了不幸,才看到了生命。但很多時候,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也很難分辨了。
萬金油
任職媒體,有三隻貓。
著有《越貧窮越快樂》、《女朋友.男朋友》改編小說(與楊雅喆合著)、《我們從未不認識》(與林宥嘉合著)和《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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