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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有耳無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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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由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共同主辦的「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系列活動。首屆舉辦至今邁入第二十年,吸引了無數的青年寫作者參與。(文字由聯副提供)


 青春大作家 ╳ 聯合報副刊 ╳ 2023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 小說組首獎




有耳無喙

文/謝宛彤


每個周末我們一家四口都會從彰化回雲林斗南的阿公家吃個飯、住上一晚。有時候叔會在。

餐桌旁那台抽痰機仍暴躁地空轉,在擺滿物品的廚房裡顯得更加擁擠。其實廚房頗大,與客廳相隔一排透明拉門,進去左轉會上二樓,直走向後有一個小門通常不開,旁邊是一排流理台和瓦斯爐,右牆一整片檀木電視櫃給阿公展示些雕花酒罈或瓷瓶,中間放了巨大的吃飯圓桌,四片大紅棕色吊扇盡責的轉。

餐桌上的人沒有說話,其實機器噪音還不致壓過人聲,只是必須更吃力地聽。但對於兩對聽不太懂國語的年邁的耳、兩張不熟悉台語的青澀的嘴、和七雙假裝看著碗裡食物和菜色的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太吵又太剛好的白噪音。

天花板那對高齡的日光燈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不時閃爍、卻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要換,即便父已經看好了新的燈管、阿公偶爾會念個幾句。還能用,問哪個大人都會換來這樣的答案。

最沒有人去提的是油煙味,從備料到上桌從沒離開,阿嬤的底線是開個微弱的電扇「通風」。大火翻炒的回鍋油臊、蔥薑蒜爆香的殘味、水槽裡魚塊碎料放置出的腥,被電風扇一帶便全攪和一塊。巨大的灰霧油煙氣旋在廚房頂聚攏,看了怕是要下油雨。我俗辣(sut8 a2),指使年幼的弟去跟大人撒嬌通風的事,弟沒膽,我只能走出去試圖和母商討。母從不說油煙嗆鼻要開門通風、通常都自顧自的到外面透氣,母警告我別多嘴,但那時年紀小,還是忍不住去說了。果然換來阿嬤的一陣碎念。父用眼神譴責安慰我的敗北。

「我是怕叔冷。」阿嬤提高分貝,其實大家都知道的。

廚房之所以變得更擠,因為多放了叔的病床。

叔的房間本在二樓,但自從病體不方便垂直移動便乾脆長居一樓,傷口不耐濕熱,廚房因安了冷氣便成為首選,奇異寒冷的空氣讓廚房終年沒有四季的感覺。廚房頓時多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紗布過度乾淨的開封味、膿血一點點的澀味,來往時不覺有異,但坐下來吃飯便能感覺那隱在油煙底下、小小的撓著我的鼻腔,弟連打了兩個噴嚏,父和母繼續吃飯。

叔病了的時間幾乎佔去我有記憶以來對他的印象。叔最疼我,五、六歲我還住阿公家的周末都會帶我去夜市,買那些阿嬤看了總會念幾句的小玩意兒。夜市吵鬧的叫賣和手上紅豔的糖葫蘆、總是擺的很盛大的套圈圈和木圈在桶子裡排列撞擊的喀拉聲、逢年過節的各種沖天炮仙女棒在空曠的地上試放吸引客人。阿嬤常嘮叨叔,且一說就停不下來,但叔幾乎不回嘴,靜靜地聽著偷使小眼色示意我去拿安全帽。兩人趁阿嬤不留神,在知了規律的那種夏天午後嘻笑騎車去附近一家雜貨舖晃晃。

叔跟櫃台的哥哥買菸閒聊,我則去糖果櫃或冰櫃盤算要吃什麼。有時候叔也不買菸,和我一起挑枝仔冰吃,那時的夏還沒那麼熱、廟口前也還能聽到有人在下棋暢談,我和叔坐在機車上晃腳吃完冰才回家。老家在愜意的鄉下成就了我只有藍天白雲的童年,除了叔沒有人會帶我去那家雜貨鋪,阿公阿嬤都上鎮上市場、爸媽喜歡偶有折扣的大賣場,叔也不喜歡帶弟去,只帶我。

晃眼我們自七、八歲搬離阿公家也快十年,某次父開車再經過那家雜貨舖時我意外它還活著,只是顯得更小、更舊。我要求下車看看,裝潢沒什麼變,連那顆要死不死的燈也一樣,店員換成一個咖啡髮色掉了一半的姐姐大聲播著韓團快歌,我問她那個店員哥哥的事,她斜眼瞄我聳了聳肩。廟前的下棋老人只剩一個,他認出我後很惋惜地看著棋盤外的一顆棋「他啊,前幾年出車禍走了。」

抵達阿公家時我和叔說我剛才去了那家雜貨舖。叔殷切的眼神問了那個哥哥,我抿唇想了想「隔壁店的說他上大學,去外地了。」

叔的事很難在家裡打聽,只能偷偷的從大人的談論間聽到一些以前的事,最近遺產、繼承等詞出現頻繁,叔的病況不樂觀,我一方面不敢去想又好奇。我對叔的結婚與離婚幾乎沒有記憶,更何況那幾乎不曾來過的嬸嬸與堂妹。「我就說那個小孩不是我們的。」阿公激動的重複這句話多次。「重點是如果弟還沒等到對方還沒滿十八去做親子鑑定,這樣繼承權就會判給她們了。」父極其煩躁地試圖解釋。這件事情弄了很久,好些日子我們回去父都會因此和阿公在客廳大聲爭執,後來吵累了乾脆不談。但他們卻從來不和叔討論。

我好奇過分,但自己兜兜轉轉思考無解,叔自從因車禍的刑期滿後幾乎都在醫院度過,哪裡有財產給這個即便沒有血緣的女兒呢。國小三年級的我自以為我已經能聽這個故事了,小心地偷偷問母是要分誰的遺產。母抿嘴瞪我,我脖子一縮自知不妙,果然換來一陣碎念和警告。後來才在偷聽大人間的談話裡聽懂,他們擔心阿公的財產最後會被那個小孩拿走,因為叔的狀況可能撐不到享受這一大筆家產。

知道個大概後我又想去找母討論,幸好那時察覺氣氛凝重便及時住嘴,我很笨的差點去問所以還剩多久。

糖尿病是個難纏的形容詞,小時候還不知該如何分辨那鼓脹的肚子是福氣還是過度肥胖。叔的髮型一直是平頭,起初大概是一個氣勢吧,後來因為入獄、最後為了臥床時整理方便,好像也只能平頭了。那年我國小要畢業,叔的糖尿病首先併發了視網膜剝離,救回來了卻還是損傷不少。我們去醫院看叔通常會連姑一起,相較父及母的沉默、姑總是關心、偶爾抱怨夫家個沒完,但叔通常只用點頭搖頭回答,久了姑的問句自然也改成是非題。其他床的老人呻吟哀嚎打呼大聲聊天,唯獨我們這床靜的很,像只有姑一人自言自語。

有次姑不知道說到什麼傷心的難處,哽咽地幾乎懇求叔「你也說些什麼好不好。」叔包著紗布的臉面向姑,微微張開嘴,又闔上了。

終於眼睛的紗布拆卸出院,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經過我旁邊時叔沒有看向我,父皺眉用眼神示意我叫人。我略叫一聲,叔。他微微朝我這邊抬頭就被推走。我不敢問他還能否看清楚我的樣子,醫生只低低的說光線感知應該還行。

大約就是那時候叔開始被限制出門。叔菸抽得更兇,帶著墨鏡保護僅存的視力騎車載我出門。而又是誰看不出來家裡的擔心,還很開心地拉著叔的手去雜貨舖呢?印象中後來開了一次大刀,長長的傷口幾乎橫越腹部,黃黃紫紫的皮膚貼滿繃帶和長出幾條管子、左腳掌不知為何常有傷口,糖尿病病人末端神經感知差,有陣子家裡的磨石子地板常有血跡,久病未癒細胞病變,於是大拇指截了。

叔不願旁人攙扶著走,不情願地拄著拐杖問我要不要去雜貨舖。我在心裡皺眉,那時候也有點怨叔為什麼不把身體顧好,看著阿嬤氣沖沖地大罵,我下意識地跟著「你敢會使較聽話咧!」等話點頭如搗蒜。很久以後才覺得我真是笨的徹底,早該說好的。

雜貨舖的記憶就斷在那樣悶熱的雷陣雨前,截去大拇指後病情沒有好轉,急轉直下之餘便決定把小腿以下截了。於是廚房多了輪椅。

有陣子叔進出醫院頻繁,每次一兩月的住院觀察跑不掉,難以想像半夜裡的救護車警鈴和急診室,也以從來沒問過叔。阿公留守家裡,假日的中午會要我們帶午餐過去醫院給阿嬤和叔。提著沉甸甸的兩個鐵飯盒,阿嬤總叨念煮得太多啦。阿公年輕時是總鋪師,從跟人家做辦桌到自己開館子,每次回去的菜色總要塞滿整個十人大木圓桌不可。我認識的台式料理只要和大魚大肉碰上邊幾乎就可謂「好料」,多數時我們的餐桌鮮少出現一道以上的青菜。

廚房在下午阿公從市場回來的摩托車引擎熄滅後就開始忙碌,銀閃閃的菜刀重擊落下的剁大塊的肉,油熱了就下料,像雷陣雨那樣雨勢的炸。老一輩的廚師喜歡用回鍋油,那一滋滋作響的煎就會香氣四溢,瓦斯爐的火兇猛的衝、聽起來就像壓低了聲音喊火火火。阿公有自己的調性從備料道上桌幾乎一手包辦,只有阿嬤能隨其左右協助,我隔著玻璃拉門聽甩鍋或快炒的敲擊,濃郁而溫熱的氣沿著門縫洩出。

醫生頭痛,特別囑咐清淡且營養均衡,阿公不是刻意跟醫生作對,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出醫生說的「好料」。

上國中後才有記憶叔的狀況穩定,便安排回家休養。那時病床、抽痰機和各種機器才進駐廚房。叔的痰無法自己排出,帶著濃痰的咳嗽充斥午後。起初還能咳出什麼,黃綠色的稠物慢慢流出氣切的塑膠管,沒有準確擦去所以不停的來回牽絲,摻在紗布上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我不敢問叔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是喉嚨深處有一團刺刺的火還是咽的淺處有湧溢的沼澤。

吃飽飯大家很自然地離開廚房,剩叔的咳嗽聲還留著。家人忽略血氧機的低頻運轉各自午寐,我看著地上的正當午陽光放空,光因來去飛快的車子而閃爍搖擺,電扇的葉片把空氣切的沙沙作響。廚房的乾咳過猛變成嘯吼,獸般的嚎。阿嬤沒有要過去關心的樣子。我緊張了,小心的起身拉開玻璃拉門,暗室裡叔的面色脹成紅紫色,汗滴滿臉,痰液已經流滿了前襟。吃力的哭泣般大口吸氣,一雙眼珠瞪的老大,紅血絲浮在淡黃的眼白好像在大聲呼救,嘴開開的好像想說什麼。

我愣住了,直覺性的一步步的後退,幾乎暴力的推開拉門趕緊搖醒阿嬤,然後快步走向廁所。陰暗的廁所白燈微弱,照著鏡子裡撐著洗手台的手發抖,一抬眼我看到自己慘白的臉,一陣噁心湧上,嘩啦啦的白水槽花了。

有陣子我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在阿公家我們不談叔的狀況,回彰化的家也一樣,回外婆家也一樣,父不提、母不說、弟不問。有時同事親戚會關心幾句,四個人都好像叔是個陌生人一樣,從來不談。

叔的狀況起起伏伏,出院沒多久又回去了。家裡頓時安靜下來,那陣子天氣涼了一點,連電扇都不用開了。阿公一個人在家吃得十分簡單,有幾盤盛裝被反覆滾煮而幾乎失去顏色的黃褐團狀物,就知道這大概是阿公這禮拜的某道家常。廚房在我們家是非常重要的場所,菜色編排自然不是我等能夠插手干涉的,而餐桌禮儀也一分少不得。盛飯順序須依輩分,阿公有專屬的筷子、阿嬤喜歡用瓷碗等,小時候沒有人告訴我這些規矩,自然被罵了好幾次。父看到我泛淚便喝斥不准哭,閉嘴吃飯。

家人們通常只在餐桌聊天。阿嬤喜歡說親戚的近況和左鄰右舍的軼事、阿公說菜價和分析每道料理背後的來源和恩怨、父和母通常不起頭只顧聽,弟不通台語,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問題,叔不說話。在我們家的餐桌沒吃完飯是不許離開的,不管吵得再怎麼兇、筷子都摔了碗都放了還是得坐在那,其他人勸架時叔卻從來不說話。即便最近也偶爾談起遺產等事,叔還是從未說過一句。

假日中午我們例行送餐。阿嬤推著叔的輪椅緩步靠近,少了餐桌的氛圍寒暄內容是能輕鬆許多。母負責聽阿嬤抱怨醫院裡態度糟透的護理師和吵鬧的隔壁床,父站在旁邊只聽,我看著叔乾裂泛紫的嘴唇,深刻記得有次父私下拜託我多和叔聊天。「除了妳,叔不跟任何人講話。」

看著叔每隔一個禮拜就消瘦一點的臉頰,曾經的大肚子幾乎減去。上了高中的我還是只能很笨的說出父給的建議問候「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有時假日我們改回外婆家。大舅喜歡留父在深夜母帶著弟去睡後喝酒,舅十分大男人,話題圍繞政治股票進口車洋酒、醉了就罵同住的親戚惡性,父是隨和的人,也會搭上幾句。我喜歡假藉電影之名留在沙發聽他們對話。

威士忌杯敲擊,舅面露微醺之緋「啊恁小弟敢轉來厝內啊?狀況敢有較好?」

我心裡一抽,其實略期待父有所表示,雖然自知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舅催促就寢,其實寢室就在客廳隔壁。但那個夜晚我再也沒聽到父的聲音,只聽見玻璃杯碰撞頻繁。

少了曾經童言童語的餐桌變得安靜,沒有人刻意說些什麼。咳嗽聲會結束嗎,也沒有人提過。阿嬤要求叔在餐桌上若要咳嗽要蓋著或壓住氣切口,怕飛沫染了菜。叔還是繼續咳,阿嬤提高音量說要摀住,叔沒照做。阿嬤火了,叔沒說話只是繼續。阿公有時會出來打圓場,好啦稍微蓋(kah)咧就好、阿妳嘛莫受氣(siū-khì),猶咧(iáu the)食飯(tsia̍h-pn̄g)咧。阿嬤賭氣大喊算了!餐桌的電扇把空氣帶離皮膚又重新黏上,悶熱的初春雨的突然,廚房裡冷氣開了也開始囤積厚重的油煙味。

沒人再說話了,靜的我開始聽到各種咀嚼聲,弟很不規律地咬空心菜、母口中的飯已經被磨碎成帶有黏液的團狀,發出液體來回沾黏的曖昧的聲音。我試著轉移注意力到抽痰機接近安養的垂死呼喊,一陣一陣的百萬隻蜂湧,或是震動模式從不接聽的來電鈴聲。

抽痰機在我後方傳來過度的震動,發狂似的低吟哀歌,唱著我不懂的經文。叔開始劇烈咳嗽,阿嬤又按捺不住開始碎嘴,阿公猛吸著湯,父撕咬肉,母咬碎軟骨,弟的不銹鋼湯匙刮著碗。血氧機大聲嘶吼,我瞄了一眼大聲咳嗽的叔,氣切口的紗布上竟多了些血跡。阿嬤的不銹鋼湯匙刮著碗,阿公開始碎嘴湯有一點鹹,父咬碎軟骨,母撕咬肉,弟猛吸著湯。血氧機大聲嘲笑,我瞄了一眼叔,氣切口的紗布上又多了更多血碎片。

阿嬤沒有要去拿紗布的意思,我在心裡混沌該不該問叔會痛否,叔只是不停的咳嗽,像被枝仔冰嗆著了那樣、像嬸嬸回來不客氣地談財產低著頭那樣、像親戚不帶感情的關心那樣、像醫生語重心長站在旁邊和阿嬤報告情況那樣、像半夜痰卡在喉頭那樣、像餐桌上不靈巧的手顫抖的抓握筷子那樣、像那雙急於向我求救的黃眼睛那樣,咳嗽。

沒有人說話。




 

 



作者簡介  

謝宛彤

在純美術服役五年,現役台中一中。有一片被文學佬友們寵出來的山海草原,以前喜歡奔跑而這次選擇搭蒙古包。日常其實是餐桌社交恐怖分子,把鴻門宴當作一種吃飯,不喜歡蔥薑蒜但喜歡爆香的味道,吃飯請閉嘴不要抖腳。

得獎感言  

「叔,我得獎了,你過得好嗎,家裡一切平安。如果你有聽到的話請給我一個聖筊。」

凌晨第一通電話的人沒接,接線中的嘟嘟聲無聲的哭。怎麼了,我得獎了,不是吧謝宛彤,首獎,姐養我。第二通電話很快就接了。怎麼了你媽已經去睡了,我得獎了,什麼獎,三十萬,太厲害了彤彤好棒。第三通電話的人像從未離線,只給我一個聖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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