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大作家X桃城文學獎】那年北興街的黃昏-青春漾觀點-青春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

【青春大作家X桃城文學獎】那年北興街的黃昏

【編輯室報告】

第十四屆桃城文學獎」由嘉義市政府文化局主辦，從夏季至秋季，還有一系列文學活動，邀請大家共享靈感生活的一期一會，書寫獨一無二的嘉義經驗。「桃城文學什光紀」：https://www.facebook.com/chiayiliterature

青春大作家 ╳ 桃城文學獎╳ 2023小品文首獎

那年北興街的黃昏
文／黃奕豪｜嘉義高中

天才微亮，我喜歡安靜地呆坐在攤位門口，看隔壁攤商拉起布簾，拉緊一日的生活步調，市場急促起來，如電鍋的冷靜到沸騰。日正當空，北興街的悍陽能將人蒸發，汗水氾濫成災，即便如此人潮依舊不減，只因這條街的食物香氣，足以傾倒一整座桃城。北興街的街道設置特殊，它是人流的主根，連接數條四散的巷弄，人車來往綿延不盡，在午時是市場的最高潮。

家裡的攤位唯有等到夕陽坐進這條曲折的街時，客人才好不容易多起來，做粗工的、跑業務的……老少不拘，揀走一袋袋整日操勞後的犒賞，顆顆菁仔含著流質的黃光，羞赧地躲進荖藤織成的綠衣，看著它們被送往紅通通的舌床上咀嚼，卡滋卡滋，揉合那些客人關不實的，大聲談話。

聽說打算把檳榔攤收起來了。感覺心頭被塗上銀白色的刮刮樂塗層，不篤定刮開後的自己會是歡笑還是苦笑。我待在一旁看北興街的夕景，那遠遠地看像一顆飽脹的蛋黃，也像走向黃昏的檳榔產業，父母與客人的話和夕陽光芒一起流淌出來，燒傷整座城。北興街的柏油路像得了皮膚病，這裡紅一塊、那兒也長出一塊。

那年初春微雨，初一的電鍋裡頭只有白粥，母親說那烹煮的是對神最誠摯的感謝。供桌上擺三個發粿，期待新年攤位的繁榮，將一年的新希望，隨線香吐出的煙霧，傳達到神的耳朵。隔壁賣玉米的王阿姨提了幾袋甜玉米來、對面賣飲料的伯伯拿了紅茶冰過來賀年，過年的北興街有水溶溶的人情。我仍然坐在攤位前，但這次，我用一下午的時間觀察攤位牆上的神像。

檳榔這行倚仗神的照護。中埔鄉是菁仔的故鄉，我只去過菁仔林幾次，如今回憶已如起霧的山林，我記不清山神眷顧的所在，只記得檳榔樹是土地的手，渴望觸及天空似地，沒有盡頭地向上蔓延，它們茁壯、我們豐收。菁仔再一袋一袋的運下山，卻只能賤價出售，自保健意識高漲，檳榔產業就此沒落。父母是感恩知足的人，總說幸虧家神庇護，勉強能湊得一碗溫飽。於是我也暗自向祂祈禱，別讓我離開這條豐饒之街。

我的童年回憶，一樁樁、一件件皆翳入了北興街，為它注入了脈搏與代謝，我看過無數商家的更迭，遺失過不少在口腔上盛放的好味道，它們的攤位頹圮，沒入土地中，成為土地上的一段故事。但是我未曾想過，有天自家的攤位，脈搏也會逐漸薄弱，像老人一般地，粗啞的喘息，而時間仍舊不留情的踏過，時針與分針的交錯，就像一次又一次地對著攤位行刑。可是我依舊沒有放棄祈禱，向神。

剛過完年的北興街總是熱鬧，偶有神明遶境，敲鑼擊鼓當前、炮竹聲響隨後，大小神明踏著鞭炮餘燼的紅地毯，威風搖擺地離開，我總為那盛景懾服，在陰冷的天色之中，祂們是街上照亮萬戶的燈火。炮聲越來越小，隱匿在綿延無盡的北興街，然而，不知名的火光在盡頭燃起，越來越大，像是夕陽突破陰雲後露面。可是更多的「烏雲」從光芒中竄出，人民哭喊的聲音漸增，有人談論說是因炮竹起火。我才知道，那是諸神的黃昏，也將北興街景帶向黃昏日暮。

我望向攤位裡祭祀的家神，祂也正垂眸注視著我，抑或更多的我。於是，我離開攤位，沿著北興街走近火場，望著眾神的殘酷，童年幻想神能永遠將我扎根在北興街的願望，也隨著那把大火燒了。

忘了是第幾次分針追上秒針的時刻，身高高了、自家攤位倒了⋯⋯，土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前往未來。幾年後的我重返北興街，經過數年人流的淘洗，看不見賣玉米的王阿姨、也沒看見那位提來紅茶冰的伯伯，他們走了、他們會走、他們活成北興街的一段故事。然而我未料，這些故事會扎根，我看見倒閉的攤位，重新開張新的生意，看見更迭之後，會有下一場重生。

我望向寂寥的舊攤位，好像看見一個懵懂小孩正望著神像，而神也靜靜望著他。然而，現在的我似乎能參悟神的殘忍，只是安靜地看顧那孩子離開攤位，沿街道奔跑，跑向那年北興街的黃昏，再朝如今的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