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緋紅天空之下》開箱文
這本《緋紅天空之下》處處讓我想到電影《美麗人生》。導演羅貝托・貝尼尼曾說道片名靈感來自於托洛茨基(Leon Trotsky),托洛茨基是蘇聯僅次於列寧之後的第二號人物,又被稱為紅軍之父。列寧死後,托洛茨基因路線之爭而與史達林決裂,流亡美國。一日,托洛茨基得知史達林派人來暗殺自己(他不久後確實被蘇聯特工以冰鎬狠狠鑿入腦袋),他對著花園中的妻子說,無論如何,人生是美麗的。很難想像這位終其一生奮戰不歇的共產主義者,在那剎那,想的事情如此寧靜致遠,但也許兩者並不相違,正因內心深信著人生是美麗的,才願意日夜委身於戰鬥。
《緋紅天空之下》主角皮諾・萊拉初登場時像個不折不扣的屁孩,十七歲的他想談戀愛想到快瘋掉,身邊附隨著兩個跟屁蟲:弟弟米莫以及好麻吉卡利托・貝爾卓米尼。皮諾沿街搭訕路上正妹,此時,他見過最美的女人——安娜出現了,安娜答應皮諾的電影邀約。皮諾的兩個跟班輪流唱衰他,說安娜只是敷衍著打發他,皮諾不信,到了晚上,皮諾跟米莫鬼鬼祟祟出門,安娜果然沒來,皮諾把另一張門票給了弟弟,兩個小夥子看到一半時,砲彈從天而降,宣告米蘭成為盟軍的攻擊目標。
關於義大利在二戰時期的表現,你可能會想起一些謠言,彷彿這個國家向來只負責搞笑,好比說拿珍貴的飲用水來煮pasta,或者是在其他國家忙於開發新型武器時,他們把技能樹都拿去點冷凍乾燥食物保存法。《緋紅天空之下》,以皮諾・萊拉的生平,讓讀者重新認識到二戰時期義大利做出了多少貢獻,就像皮諾舅舅所言,「全世界都聚焦在法國,忘了義大利」。
劇院的悲劇讓皮諾的父母決心把兩個兒子給送到阿爾卑斯山上的瑞神父那,人高馬大的皮諾很快地被瑞神父指派了一連串爬山任務,並且要他成為一些猶太人的「嚮導」。是的,有看過《辛德勒的名單》的讀者,也許會明白皮諾從事的是一項非常險峻的任務:協助猶太人。二戰時期,有多少猶太人在天主教會的庇護下逃出納粹魔掌,至今未有的論,但我們可以從皮諾與神父的合作過程,意識到這一切多麼困難且危險。然而,這只是皮諾・萊拉眾多行動的首部曲,幾個月後,他被父母喚回米蘭,他滿十八了,易言之,他必須服兵役。皮諾的父母提出了一個痛苦的請求:他們希望皮諾能夠進入德軍的文職系統,以保住性命。皮諾別上了那刺目的卍字符,成為納粹這座噬人機器之中的一枚小螺絲釘,陰錯陽差之下,精通多國語言的皮諾,成為了德軍在義大利最高司令漢斯・雷爾斯將軍的司機。不僅如此,送雷爾斯前去尋找情婦桃莉時,皮諾遇到了他魂牽夢縈的安娜,幾乎是同一時間,皮諾的舅舅掙扎地徵詢皮諾的意見:他是否願意成為間諜,回報雷爾斯將軍的一舉一動,好讓他們地下組織能提早應對。皮諾自然是答應了,否則也不會有後續讓人屏息的一連串衝突。
這本小說我在一天半以內讀完,若不是過程中我必須停下查詢人名與地理、歷史名詞,我的速度也許會更快,理由很簡單,這本小說太動人心弦了,短短一年間,彷彿縮時攝影般,皮諾活了好幾輩子,他見到孩童因貪玩抓起地上的手榴彈而被炸死,見到父母友人加林貝堤先生被納粹逮著,受刑前仍不忘宣告他的抵抗意志,見到奴隸們被迫勞動,或是被送往集中營,見到反法西斯游擊隊被殘忍處決,顆顆人頭插在鐵柱上。一次又一次地,皮諾為眼前所見而痛苦地不知如何是好,然而,生命仍不吝向皮諾展示其美麗的一面,他仍收到親友的關愛,以及,許多人仍在浴血奮戰,教堂裡頭的瑞神父、樞機主教,以及學生巴巴斯拉基更是未曾放棄希望。
我猜神父的話會一再地迴盪在讀者耳邊,「我們不可以因為害怕而不再愛人如己」。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很痛。閱讀過程中,我也理解到不同的文化,有其獨特形式熬過無法理解的苦痛。義大利向來以其歌劇文化著稱,皮諾與家人第一次避難到郊區時,他跟好友兩人的父親聯手表演了《杜蘭朵》名曲《無人得以成眠》(Nessun dorma),而在皮諾與米莫協助一群人攀越高峰偷渡時,其中一位懷孕的小提琴演奏家提議為他們兄弟倆拉一曲作為鑑別,正好也是這首。
許多作品均在談論戰爭之殘酷,然而《緋紅天空之下》以一個罕有的視角切入,讓讀者明白二戰時期義大利內部的分裂,許多義大利人承受著家破人亡之痛,竭力營救境內猶太人,甚至挺身抵抗納粹勢力的擴張。皮諾,我們的主角,自始至終這位青少年要的只是一點點愛而已。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倖免於難,他的家人,他的好友,神父,以及他最摯愛的安娜。我感謝皮諾・萊拉在老年時決定說出這段滿是鮮血與愛情的故事,由衷佩服馬克・蘇利文為了還原那個年代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後記裡,八十好幾的皮諾一邊回憶,一邊擦拭淚水,「原諒我這個老頭陷入往日回憶,但有些愛就是永遠不死」。
獨家試讀內容!故事由此開始↓↓↓↓↓
序
二○○六年二月初,我當時四十七歲,處於這輩子最嚴重的低潮。
我的弟弟,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在那前一年酗酒致死。當時的我寫了一本沒人喜歡的小說,捲入了一場商務糾紛,而且瀕臨破產。
我在暮色下獨自行駛於蒙大拿州的高速公路,想到我買的人壽保險,意識到我如果死了反而能給我的家人帶來更大的金錢幫助。我考慮要不要開車去撞高速公路的橋墩。當時下著大雪,天色昏暗,不會有人懷疑我其實是自殺身亡。
但在那一刻,我彷彿在紛飛大雪中看見我的妻兒,所以我改變了心意。我駛離公路時,渾身劇烈顫抖。我在瀕臨崩潰之際低下頭,哀求上帝和宇宙伸出援手。我祈求能得到一個故事,一個比我自己更重要的東西,一項能讓我沉浸其中的計畫。
信不信由你,但就在那天晚上,就在蒙大拿州的博茲曼市,我聽見了一個前所未聞的非凡故事的片段,其主角是一名十七歲的義大利少年。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皮諾‧萊拉在二次大戰最後二十三個月當中的經歷不可能是真的,否則我們以前必定有所聽聞。但我後來得知,皮諾在六十多年後的今日依然健在,曾在加州的比弗利山和馬麥斯湖市居住將近三十年,後來返回義大利定居。
我打了電話給他。萊拉先生一開始很不願意跟我談話,他說他不是英雄,而比較算是懦夫,但這反而更令我好奇。又通過幾次電話後,他終於答應了:我如果去義大利,他願意跟我見面。
我搭機前往義大利,和皮諾在一座老舊的莊園共處了三星期,地點是米蘭北部緊鄰馬焦雷湖的萊薩鎮。皮諾當時雖然已經七十九歲,但依然魁梧健壯、英俊迷人又幽默,而且說話經常含糊其辭。我常常一次花好幾小時的時間,聽他大略說明往事。
皮諾有些回憶十分鮮明,栩栩如生得彷彿就在我眼前上演,另一些則較為晦暗不清,我必須再三追問才能問個清楚。有些事件和人物顯然是他想避而不談的,有些則明顯令他不安得根本不願提起。在我的追問下,這個老人說出那些痛苦時光,他吐露的諸多悲劇令我們倆都愴然淚下。
在那趟旅程中,我也訪談了米蘭的納粹大屠殺歷史學家、天主教神父,以及游擊隊抵抗勢力的成員。我跟皮諾一起造訪了重大事件的地點。我去了阿爾卑斯山滑雪、攀爬,以便更瞭解當年的逃亡路線。這個老人在洛雷托廣場悲痛得站不穩時,我扶著他;在斯福爾扎城堡周圍的馬路上,我看著他因為痛失所愛而多麼激動。他向我指出,他最後一次是在哪裡見到貝尼托‧墨索里尼。在壯麗的米蘭大教堂裡,我看著他用顫抖的手為死者和殉難者點燃蠟燭。
在那段共處的時光,我聽著這名男子回顧他這輝煌一生的其中兩年,他在十七歲那年長大,在十八歲那年變老,他經歷過的起伏、試煉與凱旋,還有愛與心碎。跟他在那麼年輕時經歷過的大風大浪相比,我個人的問題和人生顯得微不足道。他對人生悲劇的見解也給了我全新的觀點。我的心靈開始痊癒,我也和皮諾成了至交。我回到家的時候,感覺已經好幾年未曾如此舒坦。→→→更多內文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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