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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巡查不說話,偶爾在喉嚨發出很淺的「嗯」應答,有些不舒服與百感交集卡在心中,一個時代結束了,而另一個充滿荊棘的時代將來,他們在彼此的眼裡只能找到黯淡,心情靜穆,連桌上菸灰缸裡沒有捺熄的煙味都是一種無奈。這時候,駐在所的所長——城戶八十八剛從外頭廁所走來,用手帕擦手上水漬,往人群湊去看熱鬧,點頭說:「原來那東西叫原子彈呀!」
「到底什麼是原子彈?我記得天皇陛下在終戰廣播說過,美國丟下一種殘忍的超級炸彈。」有巡查問。
「一顆炸彈就炸死了好幾萬的廣島人,米國人真殘忍。」
「不止吧!聽說有三十幾萬人。」
「沒有正確消息,不要亂講。」城戶所長從人群中拉直身體,轉身整理登山裝備,把一組手電筒的電池卸了又裝,說:「原子彈是恐怖的東西,應該是非常大的炸彈,米國人應該是發明了像航空母艦的飛機了。」
「所長,這樣講也對,會飛的航空母艦。」
大家笑穴被點了,頻頻淺笑。城戶所長重咳示意,深覺這些笑聲,對死在廣島居民是侮辱。現場頓時陷入冷氣氛,不知道怎樣接話。城戶所長這時候看著哈魯牧特的背影,即使後者戴著遮緣較多的整備帽,仍大喊「你回來了」。
哈魯牧特的栗色皮膚與較高身形,很容易辨識,他在剛剛的笑語中,陷入了某種哀思,他想說出來,他看過一種死亡炸彈,從美機撒下,沿著密集的街道扔下。它在空中發出咻咻咻的死吟,爆炸後把阿鼻地獄的瞋怒火焰帶到人間,一切化成灰。哈魯牧特想說又不敢說,嫌他們不了解恐怖炸彈,又想描繪它,只不過是一群飛鼠討論鯨魚的樣子。
「你回來了,可是好像很不舒服。」城戶所長說。
「會不會是被原子彈炸過的表情。」有位警察說,並戳到大家笑點。
哈魯牧特抬起頭,說:「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討論原子彈。」
「只是談論而已。」
「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得到安息。」
巡查向來是大聲說話,沒人敢回嘴。哈魯牧特的頂嘴,巡查接不上話,氣氛靜得連掛鐘的鐘擺聲都可聞。生命中觸動記憶的瑣事無所不在,或許從部落傳來的小孩嬉鬧聲,或許從廚房傳來製作豆腐香味的時候,或許只是情緒又滿了,哈魯牧特的雙手微顫,他輕聲說,海努南死了。
海努南死了,可世界都充滿他的倒影。哈魯牧特知道。
幾年過去了,巡查們對海努南的記憶越來越淡,這次以死訊淡出。有人想起什麼的往牆上看,在幾張錶框照片中,十二歲時的海努南位於某張。照片中的他蹲著,用豬皮手套接球,揮棒是同年級的哈魯牧特,場地在小百步蛇溪最大的番童教育所棒球場,背景是一排刻意安排站立的警察。海努南與哈魯牧特是駐在所栽養出來的傑出孩子,他們比都市孩子聰穎,能區分賽璐珞與賽璐玢之差,又比鄉下孩子敏銳而能從紅豆堆挑出唯一的蟑螂卵鞘,更能背出日軍八八艦隊的十六艘船名,無可挑剔,瑕疵是番童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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