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書,陳子福筆下那一幅幅神情生動靈現、戲劇張力十足的畫面,像是一個個神祕甬道,通過它,每個人都能因此穿越時空,重返屬於自己的某時某刻。
例如,視覺藝術家吳天章在序中寫到,他的父親是電影看板畫師,當年常騎著宛如二戰時所用、一旁吊掛著ㄩ形車廂的摩托車,裝載大型看板前往戲院懸掛。直到多年後,他看到陳子福受訪影片與海報,才恍然得知,原來彼時父親手裡拿著的、藉以在畫板上打格子放大比例的原稿,原來是出自陳子福手筆。──當時陳子福海報,可謂是諸多戲院看板用來臨摹的「主視覺」。
同樣出身西門町的影評人藍祖蔚,則回眸青春歲月,那些貼在小吃店、書報攤、戲院海報格裡,充滿奇情異色與刀光劍影的圖像,如何撩撥一個血氣少年的心緒,開啟對聲光影像的迷戀。資深藝評家黃翰荻,更在書中娓娓追溯當年穿街走巷,從大浪泵(今大龍峒)行到艋舺(今萬華)沿途所看見的生活景貌。「大觀戲院沒有一張海報不看到的,只是當時不知道那些海報都是出自同一個人手筆。」還道出當年拍戲,租不起燈光,夜裡召來兩輪計程車,用頭燈照射的有趣片段……
那些教人念念不忘的舊時記憶,彷彿都凝聚定格在陳子福的海報上,且經歷數十年,還與海報原稿上主角人物的神韻膚色一樣,栩栩如生,彷彿昨日。
陳子福就是這樣一位魔術師。出身日治時代,曾為台籍日本兵的他,經歷護國丸船難、長崎原子彈轟炸,倖免於難。返台後,因緣際會投身電影海報繪製工作,就此畫了近五十年。
陳子福自學成家,從未拜師學藝,一生所繪海報約5000幅,最高紀錄一個月完成四十餘幅,在台語片最盛的1950、60年代,一說近九成的海報都來自他。而現存可見約一千三百幅,許多是仰賴他的夫人吳寶採女士悉心保存的──早年電影產製作業急促,繪製在棉布上的海報,在完成後常被大卸八塊,以方便後端印刷廠師傅在分色製版時,能多頭進行。因此從印刷廠送回的原稿,許多是四分五裂的……
由此,我們從陳子福海報,看到的不只是記憶點滴,還有戰後台灣電影產業生態,以及蘊藏在圖像與文字間的許許多多社會文化細節。誠如導演詩人鴻鴻在臉書上所分享:「本來只想懷舊,想不到有太多線索引人入勝。」
例如文化研究者陳雅雯,在書中分析陳子福海報的圖像策略,點出《文夏旋風兒》等歌唱片海報上,特別強調明星登台演出,以吸引一票迷姊迷妹;《孫悟空遊台灣》與《凸哥與凹哥》如何偷渡香豔刺激的畫面,以「繪畫」之名躲避當時的檢查制度;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從台北到高雄,即是當時所能想見的最遙遠距離,「車站」亦因此演成象徵生離死別的場景意象,如《台北發的早車》與《難忘的車站》等。
陳子福對於海報所扮演的角色甚有自覺,在受訪時曾說:「在觀眾知道電影好壞前,海報就像電影的『包裝』,畫得吸引人,才能把人『騙』進戲院。」於此相應,當年為勾引觀眾,文案更常寫得聳動浮誇,於今再讀,忍不住發噱。如《大俠梅花鹿》:「天然景 禽獸裝 台語童話故事片。」《子》:「青瞑小弟背大姊,啞吧小妹牽大兄,為著尋母忍耐甘願走千里。呀!可憐的流浪兒……」亦在在讓我們見識到生猛有力的早期台式風味。
《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一書,為更完整呈現陳子福的創作脈絡,所收錄近250幅完整海報圖版,橫跨各電影語種,以及類型。同時,透過專訪陳子福、與導演林福地的對談記錄、對其圖像策略與風格的剖析、當時生活情味風貌的描摹、西門町戲院興衰的回顧,甚至海報典藏修護過程的說明等,期能讓讀者對陳子福的職人精神,以及台灣戰後電影生態文化,有更具景深且多面向的進一步理解。
蔡昀臻
遠流出版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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