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子瞪大雙眼:
「你設計的房子,刊載在書上嗎?」
「啊,嗯。前一陣子。」
「好厲害!」
「還好啦,只是書上許多房子的其中一棟而已。」
「我想看那本書。」
「哎呀,我不知道把它放到哪裡去了……」
「我想看、我想看。」
儘管有些高興,但他也很驚訝日向子會這樣緊咬不放地追問,不禁心想,這也是岡嶋所說的「Y宅邸就像雨後春筍一樣」的擴散效應嗎?感覺有些奇妙。他其實知道《二○○選》在哪裡,只是有點抗拒,不想跟日向子提起Y宅邸的事。
「我找看看。」
「找到之後,下次帶來。一定唷。」
「好。我會仔細找找。」
「那個,我也可以給媽媽看嗎?」
霎時,青瀨為之語塞:
「可以啊……可是,為什麼?」
「媽媽啊,說她不太喜歡住公寓。」
青瀨知道由佳里對房子抱持的想法。
「她有想要搬去哪裡嗎?」
「她沒提過這種事……她說現在的公寓上班很方便,離我的學校也很近。」
「是啊。」
「不過,她偶爾會開玩笑地大叫說:『啊~我想住在地面上啦!』」
日向子模仿得太像,讓青瀨忘了笑。
店內的薄荷綠壁紙忽然存在感大增,讓青瀨想起由佳里一腳踩在梯凳上,一邊皺眉思索一邊發出用色指令的身影。丈夫是建築師,妻子是室內設計師,但兩人卻沒有蓋出「自己的家」……
青瀨並沒有忘記兩人同心協力走過的時光。結婚生活在十年畫下句點,是哪裡做得不好?哪裡出了差錯呢?縱然能一五一十地說出夫妻之間發生過的事,真相卻會依每一件事不同的詮釋方式而改變形貌,隨著一年一年過去,越來越搞不清楚,無解地被拋在後頭。
由佳里一定知道。她和青瀨分享相同的時間、相同的空間,意識到了好幾個分岔路。青瀨想要問她,是何時對自己死了心?由佳里真正無法原諒的事情是什麼?
青瀨抬起頭,新大谷飯店的塔樓出現在前方。
啊~我想住在地面上啦!
耳朵擅自重播,明明沒有那種記憶,但總覺得是直接從由佳里口中聽到的。
這代表她依然沒變。由佳里的壞習慣是不會馬上說出想法,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才「碰」地爆發。她會露出有心事的表情,問她怎麼了也不回答,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才說出真心話。她會拉著青瀨的雙手,扭動身子,痛苦地大叫:「啊~我想吃烤焦的秋刀魚啦!」青瀨會哈哈大笑,拍著自己的膝蓋說:「我也想吃啊!」一天經常結束在兩人嚥下口水,互相發誓明天的晚餐要吃秋刀魚的情景中。如今回想起來,那是泡沫經濟瓦解的前夕,是欲望和不滿都極為有限的幸福時代。
有一晚,他告訴由佳里:等忙到一個段落之後,我們生個小孩,蓋我們的家吧。自求婚以來,他首次如此亢奮。這是他一直非常想說出口的話。前途無量的建築師和室內設計師,額頭貼著額頭,計畫「我們的家」,那應該會將夫妻能夠共度的須臾片刻,化為格外歡樂的時光。但是……
事與願違。由佳里彷彿等待已久,提出了「木造房子」的方案。但青瀨的腦海中,已經有了一幅鮮明到難以僅稱為印象的畫面—一棟外牆的表情會隨著陽光移動而變化的清水模洋樓。由佳里輕描淡寫地迴避了那間「刻畫時間的房子」;那種房子,你蓋給別人吧。如果是暫住,我還可以忍耐,但是要一直與混凝土共度人生,我簡直無法想像。
聽由佳里這樣說,青瀨被拉回現實,整個人都清醒了。並非室內設計師的職業感性使她想住木造房子,對由佳里而言,培育她這個人的有形和無形事物,使得她的家必須是木造的。
青瀨是建築師,所以明白。人對於房子抱持的堅持,不僅止於單純的興趣或嗜好,而是顯露出個人的價值觀和隱藏的欲望。與其說是未來志向,不如說是扎根於過去,經歷會在耳畔竊竊私語。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什麼能夠容許、什麼不能容許,由佳里有著明確的答案。據說她國中以前,一直住在位於濱松的家,那是一戶由農家的主屋加上增建的懸山式屋頂的日式民宅、寬闊得不得了的房子。剛認識的時候,由佳里喜歡聊孩提時代的事。她既懷念又開心,像是訴說人生大事一樣,講述自己衝上晾衣台眺望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有多美、在緣廊下築巢的蟻獅有多神奇,以及第一次挨父親罵,被罰坐在冰冷泥地房間的記憶。
「我們的家」的計畫懸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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