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這世界有五本書,我會想要一字一字抄寫,那麼,《外出偷馬》肯定是其中一本。
剛剛從電影院出來。手上捏著的唯一一張面紙已經濕透了。
不是因為電影有多悲傷,是整場電影那些細瑣的細節,交映著我讀過三遍的文字,雨下在河上、男孩在小船上、巴卡的牧草地上、雨刷過森林的氣息、伐木工人的汗水、樹上的鳥巢、地上跑的麋鹿與野兔、初初萌發的情慾,還有主角——15歲的傳德,他對人生的信念就在一個夏日,被整個吹散了的哀傷,層層疊疊,壓得我在最後一幕落下淚來,然後就無法抑遏的看著螢幕上的工作人員字幕跑著跑著,兩行淚就不停地落下來。
我極害怕看文學原著改拍的電影,總是怕電影會毀掉我對那本書的詮釋。
但是《外出偷馬》不同,我得說作家和導演都太太強了。你可以先閱讀文字,再去看電影;也可以看了電影,回頭找文字。毫無違和。電影是貼著文字走的,但是影像又自己說了故事。
這是挪威作家佩爾.派特森在2007年贏得「都柏林IMPAC文學獎」揚名國際的重要作品。(這個以全球最高額獎金著稱的文學獎,在2007年召開的決選會議,最後進入決選的八位小說家,各個來頭顯赫,包括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柯慈、印裔文學大師魯西迪,還有英國文學巨頭巴恩斯,以及得過普利茲文學獎的麥卡錫,沒有更強,只有最強)
而這部2019上映的挪威劇情電影,由漢斯彼得穆蘭執導,這個64歲的導演,以這部影片代表挪威角逐2020奧斯卡最佳外國電影,獲得柏林影展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
我們去偷馬。他是這麼說的,人就站在小屋門口。在男主角跟父親來這裡過夏天的時候。他15歲。《外出偷馬》由67歲的老年傳德寫起。這個痛失所愛的男人,失去了與人對話的興趣,一個人,帶著一條狗,來到挪威邊境的一座森林木屋。他打算把過去拋得遠遠的,平靜地在這裡度過餘生。一次與鄰人的偶遇,卻又不費吹灰之力地讓他回想起15歲那年和父親一起在山林中度過的夏天。
那個夏天,他看到好友約拿家庭的碎散,他目睹父親的外遇,他感受到情慾的萌發,他看到伐木工人男子漢的情誼,他見識到死亡是怎麼回事......還有還有,沒有一本書寫父子之間又憐惜又較勁,能寫到這麼到位!
這書這電影層次太多,是青少年成長的一幕,也是人生碎裂的開始。
「我到底會不會成為自己人生的主角,還是另有其人,這些書頁將會說分曉。」這是原著裡引用狄更斯《塊肉餘生錄》的第一句話,不斷延伸的情緒。
是,我們常常都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我們被一再一再取代,總有人竊取了你的位子,過了好些年應該是你該過的人生,你甚麼力量都沒有,你連忌妒都說不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人取代了你。
書/電影的層次太多。我就為你說一小節吧,一個配角的一小節。
男主角的好友約拿是個神射手,他很棒,每次出門去捕捉野兔,兩隻總有一隻中。這天他運氣超好,兩顆子彈就抓到兩隻野兔。他得意洋洋地返家,來不及清槍膛,突然發現兩個獨自在家的雙胞胎弟弟不見了。
約拿是個17歲的男子漢,那天父親在森林忙活,母親去鎮上訪友,照顧兩個雙胞胎是男子漢的責任。可是10歲的兩個弟弟不見了,他將野兔和獵槍往地上一拋,急忙奔出家門呼喊弟弟的名字......
才衝下山坡、往河邊走,遠處家門傳來一聲槍響。
他僵住了。
事實上,兩個雙胞胎弟弟一整個上午都在地下室玩耍,他們沒聽見哥哥約拿的呼喊,等兩個人嬉鬧到客廳,看到地上的槍——約拿是他們的英雄、他們的偶像,他們多想也拿起槍,作一回約拿。拉爾斯捷足先登,拿到了槍,他嬉鬧的拼命比劃扣了板機......這一亂槍,可能打中窗戶,可能打中爺爺的照片,也可能打中餐桌上的木盒,但沒有,這一槍正中小弟弟奧德的心臟。
連一聲「啊」都沒有,奧德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拉爾斯再也無法說話。喪禮上,當眾人把圈著繩索的小棺材慢慢往下放,神父在唸著禱詞,拉爾斯受不了了,他衝出人群,沿著墓園拼命奔跑,一圈一圈又一圈,這十歲的孩子拼命奔跑......終於有個鄰居靜靜走過草地,停在圓圈的邊緣,等他跑過來時,一把抱起他。但拉爾斯沒有停,懸在空中的他,兩條腿還在奔跑,嘴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往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拉爾斯的生命中,不管別人跟他說甚麼,他聽到的只有那一槍,只有那一槍......
這只是小說裡的一個超小片段,但足夠讓我的心臟爆掉。更遑論其他。
我走出電影院,看到兩位作家,我急切的分享,說到我們都哭了......我不是想這樣催淚讓你進電影院的。
朱亞君
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