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魯西迪的《午夜之子》和《魔鬼詩篇》是屬於上個世紀的文學盛事,那麼,跨越新世紀之後,我們還可以如何看待這樣一位年屆古稀卻仍高深莫測、始終走在文學與現實對戰前線的作家?
作家踏入文壇四十年,小說以外的世界仍繼續激烈改變──祖國印度不斷進化,九一一匆匆過了十數載,各地宗教極端主義興盛,何梅尼當年下達的追殺令尚未撤銷(賞金持續高升)。在如此今世裡,魯西迪歷經流亡,投入各種活動,為愛子寫了兒童小說,又以流亡期間的假名「約瑟夫.安東」為題寫了一部厚厚的自傳。後來他說在寫實的書寫裡膩了、累了,不免想念起小說虛構的趣味來,於是,便有了《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的誕生── 一部野心勃勃而玩心大發的作品。這部小說果然也不負讀者期待,依然懷抱針砭歷史、批判宗教的勇氣,更如實反映當世的混亂與作家自身的文學信仰。
記得第一遍讀稿時,首先讀到的元素便是暗藏於標題裡的數字密碼:一千零一夜。著迷《一千零一夜》的魯西迪,在《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裡承繼這個迷人文本的性格,讓那位夜夜為了存命而說故事的女子回魂,用滔滔不絕的故事包藏更多故事,以故事的訴說直指生死交戰,把「多寶盒」般的精湛形式大大擬仿了一番,也巧妙拓展了「雪赫阿莎德」這個人物原型,以及故事之所以為故事的一切可能性。
不過,這部小說不僅如此。讀到第二遍時,我深知不可能忽視作家在字裡行間展現的癲狂玩心和重塑歷史的壯志。因此我認為,顯然大量吸收流行文化的魯西迪,他的《兩年八個月又二十八夜》應該還可以這樣看──它像是史丹.李永遠畫不出的超級英雄聯盟宇宙,也像是喬治.馬丁《冰與火之歌》尚未寫出的一條劇情分支,或是遠古神祇亂入現世張狂怒目主演的一番愛恨嗔癡創世紀。魯西迪假托一千年後人類的觀點,用未來過著美好生活的後世子孫之口,意圖訴說屬於未來的史前神話。在這部充滿個人創見卻仍保持開放的小說中,也許魯西迪真正的雄心是想試著警示:所謂「歷史」,不過是所有個體說給自己聽的故事,按此邏輯,所有人們為之奮戰、相殘的「信念」或「價值」,也不過只是源自某個版本的史觀。小說裡有段摘文正是這樣寫的:
「我們都是自身唯我論敘事的囚徒,每個家族都是家族故事的俘虜,每個社群都被封鎖在自己的傳說裡,每個族群都是獨家歷史解讀版本的受害者……」人類的理性帶來秩序,卻引致爭端,非理性固然打亂世界,卻孕育著想像與創造。小說沒有明言寫出卻持續質疑的大哉問或許是:文明發展至此,那些以神為名的殺戮,那些高舉正義大旗的掠奪,究竟由什麼力量驅動著?讓我們深信不移、並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又是哪一個故事?
徐凡
麥田出版編輯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