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很長一段時間,中國對臺灣各種立場的人來說,像是一個奇怪的先祖,不知道要繼承還是否認。不過在持續糾葛於政治現實與人種傳說般的歷史情感,臺灣在自我累積現代發展的框架中,仍逐步塑造自己本土的共享價值,似乎也才得以回頭清理與中國甚至世界的共享遺產為何。甚至可以說,可能直到我們懂得批判與反抗自己的國家與政府,才知道怎麼理解世界與中國。而解嚴後的第三個十年,所謂民國百年前後,比以往大量而多樣性的中國出版品現身在臺灣書市,隨著香港言論自由緊縮,臺灣幾乎成為中國出版品集散地,從暢銷品到(中共認為的)違禁品都在臺灣買得到。這當中,柴靜《看見》、袁凌《青苔不會消失》到蔡崇達的《皮囊》或者衛城出版的方鳳美《獨生》這些報導作品的出現,都有著某種精神,似乎宣告上下層建築意義在這個仍不放棄自稱社會主義中國的國家必須改寫,如今強國的符碼下,有必須挖開的下層建築。
方鳳美的《獨生》所追蹤的是至今並不遠的一胎化政策,這個在中國稱為「計劃生育」的政策從一九八○年開始直到二○一五年才結束。人口問題如何絞擰著中國想要脫貧到富起來的過程,在《獨生》清晰可見。曾任《華爾街日報》中國特派員的方鳳美以時間換取空間,自二○○八年起獨力調查一胎化政策的制定、過程與影響,她訪問所有跟中國人口研究相關的學者,試圖解答中國人口問題在未來三十年可能帶來的劇烈衝擊。可以說,過去三十五年有多少悲劇還來不及被瞭解前,恐怕中國就要付出性別失衡、老年社會、勞動力不足、經濟成長受限等問題。但《獨生》的價值正在於不是落入評判強國的未來,而是更加以人性的觀點,寫出一個個受到一胎化影響的中國百態,比如他們認為家庭是什麼,幸福是什麼,為什麼要照顧父母等。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劉霆的例子。
劉霆的故事出現在〈小皇帝長大了〉一章。劉霆是中國二○○七年第一屆全國道德模範的得主,他因與生重病的母親相依為命,帶著母親上大學成為全國知名人物。方鳳美剛開始訪問他,還住到他家裡,看著他如何上課與下課回家買菜煮晚餐,在作者眼中,這是獨生子女的沉重壓力。但多年以後再見,這位被賦予厚望的小皇帝,卻跟作者說他在寫自傳,原來他是跨性別者。後來劉霆進行了變性手術,變成劉婷。在一胎化政策只想生男孩的社會中,劉霆擺脫小皇帝的宿命,成為劉婷,讓我們看到中國社會的細節。
但《獨生》這本充滿人性觀點的報導作品,卻仍舊成為中共眼中不能出版的著作。在二○一六年一月英文版出版後,方鳳美就一直尋求簡體與繁體中文出版的可能性,但頻頻觸礁,於是她索性自費找人翻譯,並免費放上網路,只為了讓這些內容得以流通。有一天,我接到一封資深媒體前輩的信,他問我,他聽到《獨生》竟然臺灣沒有出版社要出,「If true, it is indeed a shame.」於是今年新曆年假期,我讀完了這本書並且決定簽下。在我困惑衛城對中國主題書的切入與思考時,《獨生》給了我明確的方向。當上層的強國論述已如水晶宮難以破解,擊碎它已毫無意義,但下層真實生命的細節,仍有著普世價值連結可能性的個人,才是我們得以真實靠近的。
我不知道馬克思會不會對我亂翻轉他的上下層建築有何意見,但我想,對於人真實的呼喊,他一定是明白的。在一九一七年共產革命一百年後,馬克思的鬼魂恐怕還得繼續寫《資本論》續集,解釋一下因共產而來的國營資本,如何成為新一代帝國主義擴張的根本,但畢竟馬克思已死。而對我們尚存人世的人而言,我們應該慶幸我們得以繼續理解,一個政治意識形態的徹底完成會走到何處,以及如今被稱為中國的版圖,在現代價值的發展上,如何再度翻轉,上層為人,下層為群體。
莊瑞琳
衛城出版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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