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E,97歲,原住民。
中華民國最棒的政府機構監察院,日前出了一份中華民國最棒的報告,指稱李登輝是日本人私生子(後因爭議,這段文字刪除)。性、血緣、母親通常是羞辱對方的好武器,尤其在族群這樣的問題上。
想來,這也不過不到數十年之間的事,只比李登輝大六歲的E,童年睡的竹床邊,就是數個人頭,這是他的父親出草獵來的。不臭嗎?他透過翻譯說,人頭泡過小米酒,並在人頭的嘴裡塞入各種儀式祭品就不臭了。E的家族最早在大安溪畔,與漢人糾紛,殺了人,家族沿著雪山逃,最後落腳在苗栗泰安。
E是少數臉上還留著剌青的原住民,像他這樣的年紀,成年當時,日據時代已禁止出草,也禁止黥面,但部落仍偷偷實行黥面,沒有剌青的男女都會受到排擠,無法成婚。E至今只能用泰雅語和日語與外人溝通,他二個兒子都已過世,只剩長媳照料他的起居,他站不穩了,耳背了,牙也沒了,怕也有失禁的問題,身上漫著尿味。
霧社事件時,他十七歲,他說,他討厭日本人,那些日本人該死,殺得好,日本人也欺負過他,要是他在現場也會砍幾個日本人。但接下來的事,我卻不懂了,二次大戰爆發,他自願從軍,成為遠征南洋的「高砂義勇軍」。有人逼你從軍嗎?「沒有,這是件很光榮的事,不是人人能當,還要經過挑選。」服役時,日本軍官對「高砂軍」有成見,動不動就賞巴掌羞辱,但他仍將從軍視為一生光榮的事蹟。接著,他又透過翻譯告訴我,日本戰敗時,他第一時間是難過得痛哭。
這是完全矛盾的事,是老人記憶混亂了嗎?
類似的例子也出現在《流轉家族》,這是紀錄日本警察在霧社地區與原住民公主聯姻的家族史,父親日人,母親泰雅族人的下山一,在二次大戰時,父親遺棄他們回到日本,但他仍主動申請入伍,並將替天皇打仗視為一項光榮,直到「玉音放送」的前一刻,仍堅信日本不敗。
一青妙(日本歌手一青窈的姐姐)的父親顏惠民是九份台陽礦業顏家的長子,她發現父親在二次大戰時,正值中學時期,留下:「衝鋒陷陣,死而後已」的題辭,他的日本同學都對他的愛國心感到驚訝。中國勝利時,顏惠民並沒有太大的興致,二戰終結的意義就是將他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而已。在從日本遣返回台的火車上,他拉著日本友人同坐,無視自己已是中國人,而日本是敵國,在車廂內引來側目。
大半輩子都在從事台獨運動的史明,在他的口述歷史也談到這段經歷。二次大戰,他的同學都去當兵,都去當敢死隊,他沒有為日皇效忠而死的熱情,但也不知道該為什麼事而努力,他選擇到中國從事地下工作抗日,而當日本戰敗時,他當下的心情是:「日本輸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史明在中國得不到認同,因而轉向鼓吹台灣獨立,他人生的願望是替最疼他的外婆修墳,這個願望一直到1990年代偷渡回台才完成。而一青妙的父親顏惠民就是另一種不幸,一青妙回憶,父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著強力的冷氣,陰冷的空氣就從門縫裡滲出來。父親後來得了癌症,母親隱瞞病情,父親因而怨她,從此不與她說話,不吃她做的菜。
一青妙並沒有特別揣想,何以父親如此耿耿於懷。也許,時代從他身上輾過,國籍身分的轉換,活像是從一個謊言,跳入另一個謊言,最後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生命最終,竟然連最後的病況也無法掌握,像是艘失控的船撞向毀滅,他能不發怒?但他又能向誰說去?這帳又要算誰頭上?最後也只能往最親近的人身上發洩了。一青妙在其他的親人口中才得知,原來父親回台之後,根本適應不良,中文說得不好,與兄弟關係疏離,生活、文化完全格格不入。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拒絕了這個世界。
史明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相反地,積極參與台獨運動,對他而言,唯有把自己託付給某個遙遠的理想裡,現今與過去的苦難才能得到意義,此時此刻的當下才有重量。不管是史明或是顏惠民,他們都用他們的意志與方式回應整個大時代。
龍應台的溫馨大作《大江大海》裡面有各種溫馨的大時代故事,在那些溫馨的故事背後,龍應台對戰後五十年的台灣提出一個看法:遷台的中華民國與曾受日本殖民的台灣人,都是戰爭的「失敗者」,她更進一步指陳戰爭的殘酷,裡頭沒有勝利者。她花了一整本的書,各種感人故事,其實就只是要告訴你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戰爭很殘酷。
而我也不認為「失敗者」這個角度,可以呈現太多當代台灣的歷史樣貌。好比,像史明、下山一、顏惠民,甚至是原住民E,他們是如何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又變成台灣人(或是變成什麼人)?這些轉換,如何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那些糾結在他們身上的矛盾又是怎麼回事?
我在《成為日本人》裡找到E身上矛盾的解答。日本「理蕃」政策分二個時期,戰爭發生前,將原住民視為未開化的非文明人,理蕃是將他們帶向文明世界,而這種文明與非文明的二元對立關係,常帶來緊張,因此有「霧社事件」。隨著戰爭爆發,殖民母國需要動員更多的人員物資,這個時期的理蕃政策是:「籍由效忠天皇、參與戰爭,原住民便能從自然野蠻人,轉變身分成為日本的國家子民。」
所以,E可以同時恨日本人,又可以同時以高砂義勇軍為傲。書裡引用的一位高砂義勇軍的話,幾乎就跟E說的一模一樣:「只要入伍 我就能和日本人一樣光榮,我從不怕死。」戰爭當然殘忍,但同時它又像是一張船票,讓人以為只要渡到彼岸,就可以成為另一種人。
萬金油
任職媒體,有三隻貓。
著有《越貧窮越快樂》、《女朋友.男朋友》改編小說(與楊雅喆合著)、《我們從未不認識》(與林宥嘉合著)和《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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