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紐約時報專訪大陸作家閻連科,訪問者提到2016年是文革50週年,毛澤東逝世40年,大陸官方媒體卻集體噤聲的問題時,閻連科是這麼回答的:「這就是中國的的複雜之處。既不能一味地討論文革,也不能一味地討論毛澤東怎樣怎樣……每一個討論都有可能把中國推到另外一個方向。這正反映了中國在方向上的矛盾、糾結和猶豫。」
接著他陳述中國的知識分子,如何在壓力之下,說出他們的意向:「如果你生活在中國,其實能看到在民間有股巨大的力量在牽制著一些非常上層的思想。你可能看到民間的巨大力量會推動社會往前走,無論多麼緩慢,這個力量不會消退。你不讓我談文革,那麼我可以談老舍的死。借助老舍,通過解讀老舍,去表達對中國的認識……」
中國之外的人們有時會誤解,這個極度資本主義化的社會主義國家,面對越來越收緊的言論控制,知識分子是否都失去他們說真話的勇氣──其實沒有,他們用的是我們一時片刻無法直接理解的方式言說。
這個脈絡底下,我們翻開2016年的華文創作,也可見端倪。我們看到賈平凹的《極花》,借農村拐賣婦女的問題,呈現大陸農村體系的崩潰──而國家積極的展開市鎮化。我們看見方方的《軟埋》,以驚懼解離狀態的失憶女子丁子桃重談五○年代「土改」的暴力,寓意人們不再追問或寫下紀錄的兩種狀態。我們也看到郝景芳出手〈北京折疊〉這一個以階級世界、展示科幻即是現實的力作,然後,我們來到了路內的《慈悲》。
路內是誰?這位以《慈悲》拿下2015「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被譽為大陸七○後最具創作力的作家,本來與文學並不相關,他的父親是工人,他出身技校,自19歲起輾轉在蘇州、上海、重慶幾個大城市的工廠工作,輪迴在失業、找工作當中,換來不計其數的工作經歷。日後展開的文學創作裡,工人與工人生活成了他作品的創作源頭。寫過幾本磚頭式、屬於他自己的工人生活後,2015年他著手寫下由他父輩經歷過的生命歷程,完成了這本橫跨50年歲月,卻僅僅有12萬字的菜刀式小說。
說是「菜刀」,這本語言極為素樸的小說,卻絕不單薄。他以節制的態度,寫下水生工人生涯與小鎮工業發展史,用以折射出大時代環境的變化。或者不如說,主角的人生就是中國大陸50年的縮影。
水生失去父母的荒年,影射大躍進之後的饑荒年代,那些被綑綁於土地上農民的出逃;文革時期,同師傅的根生因用腳踢「閥門」,遭私刑惡打一頓,廢了一條腿後,以「破壞生產罪」入獄十年。到了國營改企的年代,由告密者發跡,一路攀升的宿小東,以極低微的價格,將苯酚場轉手賣給自己,轉身成為董事長。這些以水生為主,延伸至他周遭人物的種種故事,呈現出人們的苦難。這苦難來自領袖莫名的亢奮,莫名的政治清算;來自小民為了自保與求生的卑微;還來自工業發展底下,人們認命的罹癌逝去。
至此,讀者可不要誤會,誤會奠基於這細節上的,是本灰色而陰暗的小說。毋寧說,作者的敘事調子是相當明快的,這表現在以精簡而幾乎無形容詞的語言風格;顯現在時而展現幽默的情節。比如,當水生喊了師傅爸爸後,才得知師傅並未跟女兒說過婚事;以及幫工廠工人爭取補助的對話場面。有時,作者會以翻轉情節的方式展開諷刺。如,另一個告密者王德發,告密過頭了,反而被下放;或是苯酚廠長的貪汙被捕改變水生被降級的情勢。
小說收尾的情節,也凸顯了這個效果。被迫離開的水生與鄧思賢,憑著造廠的技術,指導附近紛紛成立的苯酚廠,而幾乎扳倒宿小東侵佔工廠的復仇。這些情節的推進,型塑了「只要活著,終究會有好事發生」悲涼的喜劇旋律。儘管如此,路內也沒有昧於事實的以皆大歡喜的場面做結,對於宿小東這種人物而言,他的生意早就轉移到如假廟等其他領域,苯酚工廠只是可有可無的生意。水生他們到底是出了口氣,卻也起不了多大的用處。
我們選擇這部作品推薦,不僅只在於它是本優秀的小說,它更深刻的意義在於捕捉到中國人在七○年代後的精神面貌。《慈悲》出版後,經常有人拿它與余華的經典作品《活著》進行對照,論者們認為,余華以「好死不如賴活」定義了五○年代,人們對於生存的註解。路內無疑是個接棒者,他在《慈悲》當中,以父親對水生說的話,高度概括轉變之後的中國,人們處世奉行的原則。
「水生,走過去,不要看他。」在小說裡出現了兩幕,那是在與父親出逃的路上,水生驚懼的兩個人──一個倒在路邊發腫,一個近似瘋狂,手上拿著無肉的白骨揮舞的男人。
「走過去,不要看他」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意味放下過去,不要理睬回顧,逕往前走的無視;另一種則是—對苦難的不忍注視的悲憫。
我推測,想在《慈悲》中展示「中國人式的善良」的路內,心中所想可能接近後者。
又或者,他會更期望人們走向後者。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