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尚未到任工作的我應邀參加一個《聯合文學》舉辦的晚宴,席中有王文興、鄭愁予等等文學名家,可想而知初出茅盧的我有多麼緊張,以致於人家叫我站起來說兩句話時,我居然說:「因為年紀小的關係,在場只有我有資格稱呼所有人老師。」就在所有人一臉愕然苦笑的時候,我厚臉皮地繼續說:「我以前都抄鄭愁予老師的情詩去追女生。」我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會講兩句場面話,乖乖坐好喝紅酒就好了呢?
「啊,那個,下個月要結婚了。」我說。
「太好了,恭喜啊,要發帖子給我喔。」他拿出名片,「來,我的地址是這個,一定要寄給我喔。」
當時我頭殼一陣混亂,心裡不禁有點懷疑,「老師您也太會說客氣話了吧,我們才初次見面,要發了帖子,您真的會來嗎?」結果,他是我唯一敢發喜帖叨擾的作家,而林文義老師與夫人曾郁雯老師,則成了唯二參加我的婚禮的前輩作家,於是除了我和妻子之外,我媽也非常非常開心。
今年八月, 我主持了林文義與曾郁雯的聯合新書發表會。特別是林文義在歷經四十年波濤壯闊的創作生涯之後,願意將最重要也最具時代性意義的大散文《遺事八帖》交給我出版,他知道,我也知道,這對一家以純文學出版為職志的出版社是具有多大的意義。雖然主持這場新書發表會是我的工作,不過卻與平常主持其他發表會或座談會不同,我在會場時心裡有著滿滿的感謝。
這感謝其實與出版這些事情無關,而是他們夫妻給我個人的溫暖。婚禮之後,我正式進入《聯合文學》工作,因為什麼大作家也不認識,每天就是打電話一一問安,或者寫電郵邀稿,這當中自然有很多酸甜苦辣,有的老師願意牽成,有的老師沒空理我。所以我心裡有時會想,像林文義這種等級的作家,雖然來參加了我的婚禮,也只是禮尚往來的人際應酬而已吧。
但並不是這樣的,在我每天緊張與焦慮的狀況裡,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寫真正的手寫信、寫明信片、發簡訊、打電話給我、邀我去旅行,甚至還請我去家裡吃飯(當然是郁雯姊煮的,非常精緻的宴客料理),反過來對我什麼私人的要求都沒有,只是讚美我哪些事情做得很棒,哪些事情可以加點油去做。當他們夫妻從國外旅行回來,也總是立刻告訴我,他們去了哪些好玩的地方,有些什麼感想。話說回來,這輩子除了歷任女朋友之外,還沒有人寫那麼多信給我就是了。所以我對林文義的由衷感謝,並不在於彼此之間工作上的短暫權利與義務,而是在於我知道,這種溫暖的情感,是自然而然願意付出愛護與耐心錘鍊的長久情誼,同時我也覺得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才能夠寫出像《遺事八帖》這樣,無論是什麼題材,描寫什麼時空背景,令人不可能去懷疑其中真摰坦率的人情事故。 這是他教給我最重要的事,可惜啊,我至今還沒有學會。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也沒學好。
在《遺事八帖》裡,文義大哥頻頻誇獎愛妻郁雯姊的美麗賢慧,若是以網路用語來說,這就是所謂的閃光文吧!我很少在華人散文裡讀到這麼坦白親熱,對老婆大人的讚美,嗯……抱歉了老婆,我這邊,也同樣不好意思寫出來啊!
〔林文義作品〕
王聰威
小說家、《聯合文學》總編輯。著有《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