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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曼莊|給動物園一首歌

【何曼莊專欄|給動物園一首歌】第十站:大象出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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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動物園一首歌bn

一隻小象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海邊,高興得往浪裡奔去,任由水花濺濕牠生來乾燥的皮膚,下垂的鼻子浸泡在水中,有一點鹹味,牠不明白,只是沒來由地開心,開心地想要大叫,這真是太好玩了,海水。



這個小象第一次看見海的影片在網路上被瘋狂轉載,點閱人次破百萬,誰看了這小象,眼睛都會變成愛心的形狀。小象年紀雖小,體重卻已經接近一台小轎車,腳掌在沙灘上留下深深的凹痕(他是非洲象,前腳是三趾)。看見龐然大物展現童稚之心,或是當虎豹猛獸露出溫柔的一面,那樣的對比短暫了安慰了對人性的失望,但那份安詳看上去如此脆弱,經常觸動某些人的感傷神經,比方說我的,比方說那瘋魔到無藥可救的詩人顧城

釣魚要注意河水上漲
水沒了
你的包漂在船上
你還小 沒想到晚景淒涼

——節錄自〈太平湖〉

我在早上十點鐘走過擁擠的哈爾濱站前廣場。東南面的海關街上,巴士沿著月台緊密地停靠,怠速廢氣逐漸讓人陷入暈眩,我搭上那台掛著「動物園」字樣的中型巴士,在這樣飄著柔絲細雨的周五早晨,巴士上四十多個座位居然已經快要滿座。作為一班前往動物園的專車,車上的小孩算是少的,客席的主體是十幾位精神飽滿的老太太,戴著淺色太陽眼鏡與防曬軟帽,談笑大度,聲音洪亮,原來是北京來的老知青。我坐定之後又等了一刻鐘,旁邊抱小孩的女士開始抱怨從上車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小時,說是不坐滿不能發車,現在還有兩個空位沒人。

最後上車的是一對情侶,雖然不太情願,情侶中的男孩只能坐上了最後一排正中央不太舒服的位置,司機開始賣票,來回20元(RMB),不能買單程嗎?

「到了那兒其他什麼車也沒有,你還是得搭這台車回來的。」司機說。

現在的「哈爾濱動物園」其實正式名稱為「北方森林動物園」,而且它也不在哈爾濱,而在距離哈爾濱市區40公里的阿城縣,名叫「鴿子洞」的山區,雖然如此,它還是有傳承哈爾濱老動物園的意味,有46年歷史的哈爾濱動物園(簡稱「哈動」)在2003年閉園,土地劃給哈爾濱工業大學,預備打成引領經濟發展的科技園區,原本哈動的動物則分批寄居到全國各地,直到新園落成,新園的建設耗費了一筆鉅資,除了打造現代化硬體之外,最花錢的還是動物本身,園方特此大肆採購了一番,當時中國新聞網曾有此報導:

〔標題〕哈爾濱野生動物園透露動物價格 大象60萬犀牛50萬
據介紹,野生動物園此次計畫購進296種9459頭(只)新動物……該動物園一期選購的動物主要為獵豹、雪豹、斑馬等…


何曼莊_哈爾濱動物園01
新園「北方森林動物園」在2004年盛大開幕,門票從1954年的兩毛錢變成現在的全票80元(淡季及網路優惠70,優待票半價)。北方森林動物園的簡介是這樣的:

……占地8.48平方公里,是國內占地面積最大的森林動物園。園區地貌屬於低山丘陵,生態環境優良,植被豐富,森林覆蓋率達95.8%以上,是天然「大氧吧」。

專車從火車站發車,在人車交雜、高低架交錯的環路上堵塞了一陣,終於爬上國道301收費道路,聚積在天邊的雲越來越沉,幾乎要觸到地平線,即使高速行駛也要一小時的車程,在我與眾人昏沉睡去的同時,眼角瞟見那對情侶在瞌睡中逐漸鬆脫的雙手,心想如果這是一部驚悚片的話,那麼這台車其實不是帶我們去觀賞遊玩,而是帶去切割成塊,餵養給東北虎。那裡的東北虎知道人肉是什麼味道——2008年4月5日,清掃工人在虎欄裡發現骸骨和衣物,經查證屬於當地居民39歲的張某,園方同意賠償家屬六萬元,後來又殺價打折成三萬元,因為動物園的責任是「看好老虎,而不是看好人」,而張某患有精神分裂症,並自行翻越了半米高的電網。

這件事想得我眼皮直跳,終於車轉下交流道,彎進山的股溝之間,看到草木修剪成的「北方森林動物園」標示,以及一個空盪的大型停車場,此時大雨正式落下,毫不含糊地把所有人的鞋襪打濕,頂著雨傘奔入停車場旁的遊客服務中心,在微弱的天光下看得出來屋角的壁癌十分活躍,網路訂票和現場買票都在同一個櫃台,因為只有一個櫃台。

買了票,步行經過停車場,到了前門圓環,乘上遊園電瓶車,沒有遮蔽的小車上,軟墊座椅已經全濕,只好將雨衣鋪上,小車行駛在水泥車道上,車道將人工湖圈起,而四周山巒又將車道環抱,與其說是動物園,這裡更像一個度假農莊,藏在路燈後放送罐頭音樂的擴音器,更強化了這樣的印象。

不能說動物在不標準的動物園裡就不快樂,至少在那片濕潤草坪上混養散放的長頸鹿、羊駝、斑馬和山羊,看起非常自在,那三隻長頸鹿是從非洲「引進」的(就是買來的意思),其中個頭最高的雄性長頸鹿正值頑皮的青春期,令管理員頭痛不已,牠不但愛上了一隻班馬,還會憑藉身高優勢「霸凌」同學,雨越下越大,牠把同住的室友全都趕到茅草亭下,自己霸占著跟管理員大叔玩兒的機會,管理員一口東北腔地說牠「二流子」(地痞流氓)。但牠卻做出「呀比,我超可愛」的表情。

何曼莊_哈爾濱動物園02
(攝影/何曼莊)
何曼莊_哈爾濱動物園03
(攝影/何曼莊)

時間不早了,還是趕緊去見大象。

鋼的琴 DVD
鋼的琴 DVD
東北城市在我印象裡,總是遲子建筆下的「白山黑水」、「白雪烏鴉」、電影《鋼的琴》裡的高反差魔幻、脫色磚牆、冷卻煙囪與生鏽的機床、在結凍的松花江上行車的冰雪之城,日子好的時候,端坐碳火炕上享用俄羅斯大列巴麵包和紅腸。哈爾濱的氣溫變化激烈,每月均溫能相差10度,漫長的冬天時有暴雪,一月低溫下探零下30度,到了四月地上長不出草葉,亞洲象在冰雪之城哈爾濱生活,可能嗎?

現存的非洲象與亞洲象都是「現代象」(Modern elephant),這個詞用來與絕種的猛馬象區別,好像有某種哲學氛圍。現代象有三種,其中非洲象兩種,而亞洲象有一種,牠們都來自溫暖的地區,乾燥的皮膚都禁不住寒冷,北方的動物園都為大象建造了專屬的暖氣室,整個冬天便待在室內,但大象同時也很需要行走(成年亞洲象一天需行走10~20公里,非洲象則需更多)、洗澡、玩泥巴和群體生活,所以簡單地說,在高緯度地方生活的大象不會健康。似乎在不可能的地點飼養不可能的動物,是「人定勝天」挑戰者的重要工作項目,哈爾濱老動物園的明星「濱濱」就是中國第一隻在高寒地帶出生的亞洲象。濱濱的爸媽都來自炎熱的緬甸,二象是姊弟戀,相差一歲,在1992年8月1日下午交配兩次後懷孕,懷孕期間636天,最後順利產下濱濱,1994年4月29日,金牛座。

濱濱從小就被訓練成為表演明星,在動物園內表演雜技如前腳走路、踩點過橋或是更嚴苛的單腳站立,牠在13歲時體重已經超過4噸,牠的體重越重,表演時身體的負擔越重。在動物園搬遷期間,牠曾經到南方四處巡演,以減緩牠風濕的症狀,當牠到了西安時,欣喜的民眾還舉辦了30人與大象濱濱的拔河比賽,濱濱輕鬆地獲勝了,但當時牠的右後腳已經開始韌帶鬆弛。網路上關心牠的愛好者曾到動物園了解狀況,那時的濱濱就像一個沮喪的退休運動員,帶著傷腳,以小範圍散步和節食度日,園方說象不願意做的事情,誰也勉強不了,牠不願走進藥池,也不肯吃藥。

六月,即使是東北的山坡也都掛滿濃郁綠意,在雨中滋潤著,我從鳥園的嘰嘰喳喳中逃脫,跳上遊園車,跟開車的大姊說:「去大象館。」

大姊不發一語地發動車子,單手握盤輕輕鬆鬆將我帶到定點,說:「大象生病了,你看河馬吧! 」

我不太清楚「有河馬」跟「沒有大象」之間有什麼樣的替代關係,但總之我先去看了河馬,河馬館內處處聽得到滴水聲、看得到滲漏的黑顏色,河馬君用屁股對著我,牠的心情不是很好,但恕我無法久留,因為那間房子裡的霉味實在驚人。

我坐在一處室外販賣點看著空蕩蕩的象欄,買了一碗泡麵,賣東西的阿姨殷勤地為我擦去塑膠桌椅上的雨水,拿著熱水瓶往我的泡麵裡倒水,工作人員對於單獨前往的客人總是有點戒心,因為這種人不是督察就是保育人士,但幸好我兩者都不是,只是個笑咪咪的南方女人,我問道:「阿姨,知道大象去哪了嗎?」阿姨笑咪咪地說:「大象出差了。」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

我明白要治療大象並不容易,大型動物的疾病就像流沙,緩慢卻令人無力。我一直都沒有見過大象濱濱,牠的父母和另一隻象「許門艮」早已不知去向,那一天我在象欄外面等泡麵好,那時我還不知道,大象正在死去。

何曼莊_哈爾濱動物園04
(攝影/何曼莊)

關於哈爾濱,還有一件小事。

前往哈爾濱的前一天晚上,在飯店裡隨便亂轉電視台,那麼剛好地轉到一部在哈爾濱拍攝的電影《千鈞.一髮》,片子是彩色的,但是城市卻給不了多少色彩,那些完全光禿禿的樹枝、半拆半倒的兩層樓木屋、一個個從頸子覆蓋到腳踝的藏藍色軍警大衣、北大荒式的大皮帽、終年雨雪腐鏽下的屋簷、漏水都結成冰柱的簡陋廚房、藏在煙囪死角中的炸彈……那是一個如農工生活般單純直白的故事,隨時像要被積雪壓垮的木造猶太人老社區裡發現了土製炸彈,一個潦倒的警察老魚被趕鴨子上架,用他在軍中學到的有限知識,赤手空拳地拆除了一個接一個,總共11個。沒有技術支援,沒有防護衣,沒有意外保險,他唯一得到的特權是去金碧輝煌的會所泡了個熱水澡、看了場「二人轉」(東北相聲,很黃很刺激),並且拜託長官萬一如何如何,請給他老婆安排一份工作。

演出《千鈞.一髮》主角的不是專業演員,而是哈爾濱道外分局靖宇派出所副所長馬國偉,他還得了上海電影節的最佳男主角獎,導演是高群書(他比較有名的作品是《風聲》、微博ID是「他回精神病院了」)。

千鈞一法 DVD
千鈞一法 DVD
神探亨特張 DVD
神探亨特張 DVD

很喜歡《千鈞.一髮》這部電影,它就像其他優秀的北方作品一樣,倔強地往苦寒人生中注入暖流。當電影播畢,我正要關上電視,窗外流過一道閃光,整棟樓房即刻斷電,拿起電話聽不到撥號音,走進浴室發現水流微弱,很快就會停水,從眼洞望出去,走廊上一片漆黑,連緊急照明都熄滅了。我看一下手機,電力還足,時間接近凌晨四點,我拉開遮光簾,把窗戶打開,北方夏天日出得早,晨曦的冷色調已經照亮了房舍屋頂的輪廓,那些暗著的窗戶裡的人是否還在安睡呢?

一旦確信太陽依舊還會升起,我便放下一切先睡去了先。


事後我看到網友傳話,在那之後不久,濱濱過世了。而又過了幾個月,10月18日,三隻生病的大象坐在貨櫃車裡穿越美加邊境,前往溫暖的加州,牠們原本住在多倫多動物園,在多年爭議與園方資金壓力下,多倫多市政府決議將大象遷徙至南方。加拿大跟哈爾濱差不多寒冷,曾經在濱濱出生前後提供在寒冷地區飼養大象的技術支援,但無論飼養技術再怎麼發達,大象不應該活在北方受凍,就像北極熊到了熱帶鐵定不快活。

但是,沒有大象的動物園,會有人想去嗎?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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