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傑克.倫敦,自然而然就會聯想到他最著名的經典作品《野性的呼喚》,並且在腦海中浮現雪橇犬巴克在克朗代克嚴苛的極地荒野裡,喚醒隱藏於自身的力量,回歸狼群的懷抱。在《野性的呼喚》出版的隔年,也就是一九○四年,傑克.倫敦緊接著出版了一本以「狼」為名的小說《海狼》,不過這次的主角不是動物而是人,故事的舞台也搬到了一艘從舊金山往日本進發,然後北上白令海獵捕海豹的遠洋漁船。
傑克.倫敦的人生經歷崎嶇坎坷卻又充滿勵志。出生在舊金山貧窮的農民家庭的他,從小不但當過牧童和報童,甚至當過碼頭的童工。因為貧窮,他必須自己賺取學費,現在我們所提倡並重視的「自學」,成為他最重要的學習方法。
成年之後,為了一圖溫飽,他開始了寫作生涯。四十歲就英年早逝的他,從二十四歲創作第一本小說開始算起,他共完成了十九篇長篇小說、一百五十多篇短篇小說,以及其他關於劇本、散文論文等各種作品,他甚至曾直言不韙地向讀者宣稱:「寫作只是為了金錢。」他可以說是世界文學史上最早的商業作家之一,被譽為商業作家的先鋒。
事實上,傑克.倫敦靠著寫作賺到的第一筆稿費,是得自於他在十七歲時投稿的一場寫作競賽。這場比賽是由舊金山的當地報紙出資舉辦,靠著自學的他拔得頭籌,得到了二十美元的獎金(順帶一提,第二名和第三名分別是出身史丹佛大學和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高材生,更顯現出他努力自學和寫作潛力)。至於投稿文章的內容,正是他與「蘇菲亞.蘇瑟蘭」號簽約成為水手,前往白令海獵捕海豹的親身經歷。
相較於《海狼》花費將近二十萬字,講述主角韓福瑞.凡.韋登在因緣際會之下搭上「幽靈」號,展開一場橫跨太平洋、磨練生命力量的遠征,傑克.敦倫在十七歲時寫成的故事〈日本沿海的一場颱風〉(Typhoon Off the Coast of Japan)則是藉由短短幾頁的篇幅,聚焦在獵捕海豹的船員在海上討生活的日常風景,同時也盡顯傑克.倫敦獨到的寫作風格與特色:透過絕妙的寫實筆法,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自然而然能夠腦海中描繪出他所形容的景色。某種程度上來說,傑克.倫敦這篇初試啼聲的文章,不僅日後《海狼》故事的雛型,更可以說是他寫作生涯的原點。
適逢《海狼》出版一百二十周年,畢方文化推出全新編譯版的同時,也邀請知名譯者羅亞琪,翻譯傑克.倫敦最早的這篇作品,希冀讓讀者了解《海狼》成書背後的背景與淵源之外,能夠對這位美國經典文學大師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日本沿海的一場颱風
傑克.倫敦(Jack London)著,羅亞琪譯
清晨值班時段的第四鐘敲響了[1],我們才剛吃完早餐便接到指令,要甲板值班人員各就各位,準備頂風緩航[2],所有人手都要在小艇旁待命。
航海長喊道:「左舵!左滿舵!中桅帆收起來!船首三角帆帆放下來!將艏帆調整到迎風,放下前桅帆!」於是,我們的縱帆船「蘇菲亞.蘇瑟蘭」號在一八九三年四月十日靠近襟裳岬(Cape Erimo)的日本外海成功頂風緩航。
接著是一陣手忙腳亂。六艘小艇配有十八人,有些正在鉤住升降纜索,有些正在解開綁繩;舵手帶著航海羅盤和飲水桶、划槳手帶著午餐盒出現了,獵人扛著兩三把霰彈槍、一把來福槍和沉重的彈藥箱蹣跚而來,這些很快就跟他們的油布雨衣和手套一起安放在小船上。
航海長給出最後的指令,接著我們便出發,划著三對船槳就定位。我們編列在迎風小艇的隊伍,因此划得比其他艘辛苦。第一、二、三艘背風偏行的小艇很快就全部把帆張開,朝著南方和西方快速離去,我們的縱帆船則跑到他們的下風處,這樣假使發生意外,小艇才能順風返回大船。
這是個美妙的早晨,但是我們的舵手卻看了一眼緩緩升起的朝陽,搖搖頭帶著不祥的口吻喃喃地說:「早晨出現紅日,水手要當心了。」太陽看起來有些兇狠,幾朵鬆軟如羊毛般的烏雲似乎害臊起來,嚇得很快就消失了。
北邊的襟裳岬像一頭從深海浮出水面、抬起恐怖黑色頭顱的巨怪。尚未完全被太陽融化的冬雪在上面形成亮晶晶的白色斑點,微風輕輕拂過,接著吹向大海。大海鷗緩緩飛上天,在微風中振翅,腳蹼拍打水面超過半英里才捨得離開。他們迎向天空的啪嗒啪嗒聲才剛落下,一群翻石鷸便起飛,咻咻咻拍著翅膀飛到上風處,那裡有一大群鯨魚正在嬉戲,噴氣聲堪比蒸汽火車在排煙。海鸚尖銳刺耳的叫聲聽在耳裡很不舒服,同時驚嚇到前方一小群海豹當中的五、六隻,使得牠們整個跳出水面逃走。一隻線條修長而壯美的海鷗放慢速度飛行,在我們四周不停繞圈。一隻讓我想起家的小小麻雀放肆地停駐在艏樓最前端,歪著頭發出開心的啁啾。小艇很快來到海豹之間,霰彈槍的砰砰槍響傳到了下風處。
風漸漸變強。到了三點鐘,我們的小艇已經獵到十來隻海豹,正思忖著該繼續或回頭,因為縱帆船已經在後桅升起召回旗幟,顯示氣壓計在起風後持續下降,航海長愈來愈擔心小艇的安危。
我們在收起一截艇帆的情況下順風而行。舵手咬牙坐著,雙手牢牢握緊櫓,躁動的雙眼隨時保持警戒,一下在浪濤把我們推高時,瞥了一眼前方的縱帆船,一下瞥向主帆帆腳索,接著又看看船尾,因為海風在那個方向的水面吹起陰森的漣漪,告訴他有一陣大浪即將出現,可能將我們吞沒。海浪正在舉行嘉年華,表演各種怪誕滑稽的動作,一邊凶猛追逐小艇,一邊狂歡舞蹈,時而上升,時而下墜,這裡、那裡、到處亂舞,最後一道帶有乳白浪頭的綠色巨濤從汪洋震蕩的懷抱中翻騰而起,趕走所有其他波浪。但那只持續片刻,不一會兒它們又以新的姿態重新現身。它們在陽光照射的地方遊蕩,每個大大小小的漣漪、每個飛沫和浪花都像燒熔的銀,連海水也沒了深綠的色澤,變成一片銀晃晃的洪流,最後又消失不見,變成一片慍怒狂亂的荒野,一道道陰暗不祥的海浪升起、破碎,接著再度湧現。那些洶湧、那些閃爍、那些銀光不久便隨著太陽一同消失:烏雲從西邊、西北邊迅速滾滾而來,貼切地預示即將到來的暴風。
沒多久,我們回到縱帆船,發現自己是最後一批上船的。過沒幾分鐘,海豹被去了皮,小艇和甲板也清洗乾淨,我們來到艏樓熊熊的火堆旁,準備梳洗、更衣、享用熱騰騰的豐盛晚餐。縱帆船升起了帆,因為我們早上之前還得往南前進七十五英里,趕上前兩天狩獵時追丟的海豹群。
我們負責八點到午夜的第一輪值班。風力很快增強,航海長在艉樓來回踱步,看樣子晚上是不會睡了。中桅帆很快就收起來固定好,船首三角帆則放下後捲起來。這時候海浪已頗為奔騰,不時打進甲板,將之淹沒,彷彿要將小艇擊碎。第六鐘敲響時,航海長命令我們把小艇翻過來,並綁好預防暴風的繩索。我們忙這件事一直忙到第八鐘,接著在半夜時分換班。我是最後一個下到船艙去的,下去時甲板值班人員正要捲起後縱帆。下面的大家都睡了,只有菜鳥「砌磚工」例外,因為他感染了肺癆,快要死了。瘋狂亂舞的油燈將忽明忽滅的黯淡光線射進前水手艙,把黃色防水裝上面的水珠變成黃澄澄的蜂蜜。黑影在各個角落出現隱沒,至於在船的「眼睛」、比板臺放置處還要過去的地方,以及上層到下層的甲板,這些影子則宛如潛伏在洞穴入口的巨龍,那裡跟黑暗之神厄瑞彼斯一樣幽暗。有時,在縱帆船晃得比平常還厲害的一瞬間,似乎有光要穿透而出,但最後還是消散,使一切顯得比先前更暗更黑。海風吹過索具發出了轟隆聲,傳到耳裡聽來像是遠方的火車通過棧橋,或是浪打在海灘上的聲音;而浪濤重擊在迎風的船首上,則彷彿就要將橫梁板材撕成碎片,聲音在前水手艙之中迴盪。木材、支柱、艙壁在船隻所承受的壓力下發出嘎吱聲,蓋過了行將就木的菜鳥在床舖上翻來覆去的痛苦呻吟。前桅碰撞甲板梁,導致一堆粉末落下,同時發出另外一種聲音,跟喧鬧的暴風混在一起。上方艏樓的板臺流下小小的水瀑,跟濕漉漉的油布雨衣上面那一條條水痕匯集在一起,沿著地板流進後方的主貨艙消失了。
在半夜值班時段敲響第二鐘、也就是陸地上所說的凌晨一點鐘,艏樓喊出命令:「所有人手到甲板上,縮帆!」
睏倦的水手們滾下床舖,穿上衣服、油布雨衣和航海靴,跑到甲板。在寒風呼嘯的夜裡出現這樣的指令,使「傑克」冷冷地低語:「誰不會想賣掉農場,過著討海的生活?」
在甲板上方能充分感受到海風的強度,尤其是在離開滯悶的前水手艙之後。強風宛如矗立在你面前的一堵牆,讓人在劇烈起伏的甲板上幾乎不可能移動,強勁的狂風陣陣吹過,也叫人難以呼吸。縱帆船在船首三角帆、前桅帆和主桅帆協助下頂風緩航。我們著手放下前桅帆,把它固定好,但是夜色昏暗,大大阻礙我們的工作。然而,雖然沒有任何星星月亮能穿透那片遮擋夜空、被風快速吹動的烏黑雲層,大自然還是有給予我們一些協助。湧動的大海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每一道巨浪都散發著無數微生動物的小小螢光,彷彿要使我們陷入一片火海。這些海浪會愈升愈高、愈變愈薄,直到峰頂開始彎曲、就要破碎,最後一聲巨響,撲過舷牆,一團柔和的光芒和數噸的海水齊力把水手撞得東倒西歪,在每個微小縫隙留下閃爍晃動的小小光點,直到下一波浪潮將它們沖走,又帶來新的光點。有時,數道大浪轉瞬間接踵而來,重擊甲板,海水都滿到舷牆,儘管不久後便從背風側的排水孔流走。
為了收起主帆,我們不得不靠收起一截的艏帆順風前進。等到我們弄好了,海風已經吹起相當巨大的浪,要頂風緩航根本不可能。我們乘著暴風的翅膀,在混濁的海水和飛濺的浪花之中飛快前行。右舷風勢強勁,接著換作左舷,同時巨浪重擊縱帆船的船尾,導致船身差點猛然打橫。破曉時分,我們收起艏帆,把每一張帆都捲起來。開始順著強風快速疾行之後,船首已不再被海浪襲擊,反而是船身中部的浪又急又猛。這場暴風不帶任何一滴雨水,但風勢使空氣中充滿細微水霧,甚至高達桅桁,打在臉上有如刀割,使人不可能看見一百碼以外的地方。大海呈現幽微的鉛灰色,廣袤的海面緩慢壯觀地起伏,被風堆高成液狀的泡沫山脈。縱帆船奮勇向前,胡亂搖晃的動作讓人頭暈目眩,前一秒好似在攀爬大山般幾乎整個靜止,下一秒又在巨浪的峰頂劇烈左右晃動,隨後穩住自身,停止片刻,彷彿被眼前的萬丈深淵所震懾。然後,浪頭憑著千根破城槌的勁道擊中船尾,使縱帆船以雪崩之姿猛地往前墜落,船首的吊錨架埋進波谷的乳白泡沫,海水從四面八方──船首、船尾、右舷、左舷、錨鏈筒和欄杆──湧進甲板。
風勢開始減弱,到了十點鐘,我們已經開始說要頂風緩航。我們行經一艘大船、兩艘縱帆船和一艘風帆小到不行的前桅橫帆四桅船。十一點鐘,我們升起後縱帆和艏帆,成功頂風緩航。又過一個小時,我們再度張著所有船帆乘風破浪,重返西邊的海豹獵場。
在甲板下面,有幾個人正將「砌磚工」的遺體包裹進帆布縫起來,準備進行海葬。暴風過去了,「砌磚工」的魂魄亦然。
[1] 譯註:船隻會使用鐘聲來表示時間。以四小時的值班時段為一個單位,每過半小時便會敲一次鐘,敲到第八次鐘表示值班時段結束。故,一天共有六個值班時段,分別是晚上八點到午夜十二點(第一時段)、午夜十二點到凌晨四點(半夜時段)、凌晨四點到早上八點(清晨時段)、早上八點到中午十二點(上午時段)、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四點(下午時段)以及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分成下午四點到六點、晚上六點到八點兩個「狗兒」時段)。因此,清晨時段的第四次鐘響是在清晨六點敲打。
[2] 譯註:透過固定船舵和調整船帆的角度,讓船的速度慢到接近停止。
作者:畢方文化編輯 徐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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